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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抬起头,「镜华,你也看得出来,齐太太已没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这话,噤声。
「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记我。」
「可是,现在你回来了,瞎子也知道你们是一家人,齐家活齐家良简直是比你大几码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团圆岂不是好事?」
「他们已经搬了家,两岁的我,如何找得到这样遥远的家?」
「你已经二十岁了。」
金瓶惨淡地笑,「不,在我记忆中,我永远只得两岁,赤足,脚底长了老茧,剃光头,脑顶长满恶癣,四处找我的家。」
沈镜华黯然,「金瓶,你——」
「她的头发像银丝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齐太太,声音中带着爱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饿,想大吃一顿。」
一个人悲怆或快乐过度,均有奇异反应。
那天回到公寓,秦聪已经回来。
「我已经考进微软,明日上班,面试题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损的声誉。」
金瓶不出声。
她忽然呕吐起来。
秦聪扑过去扶住她。
玉露连忙帮她清洁。
金瓶躺沙发上,一声不响。
片刻,相熟的中医师来了,诊治过,说是连日劳累,加上积郁,又水土不服,留下药方。
秦聪立刻出外配药,不消片刻,家里药香扑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回来就病。」
金瓶却说:「你打算怎样挽救微软?」
「我同他们说,最简单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发财立品嘛,举个例,非洲人患昏睡病,无人捐赠药苗,死亡率高企,同样的药种,却用来发展女性脱毛膏,大肆刊登广告图利,多么荒谬。」
秦聪仍然笑嘻嘻。
「说得真好,探到虚实没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为太过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着一本书进寝室去。
哪里看得进去,一行行字像是会跳跃似,玉露煎好药斟出来给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经舒服一半。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玉露轻轻税:「我到大学园舍去看过,真是一个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静,绿荫深处才有学生三三两两喁喁细语,图书馆像是学子崇拜的地方,高大庄严,能成为他们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还来不及回答,一歪头就睡着了。
玉露替她盖上薄被。
秦聪在门旁怜惜地说:「这金瓶,总比别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气忽然像个大人,她这样说,「你疼爱她是这样说,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秦聪不出声。
「说她聪明呢,有时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却又胡涂得很。」
秦聪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说:「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关系。」
秦聪骤然转过身子来,「你想她知道,那还不容易,跑到山上,大声叫下来,全城人都听见。」
玉露不响,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忿苦涩之意。
秦聪取过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进房去,看着师姐,轻轻税:「你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干,什么都胜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离开师门,我才能脱离你的阴影。」
她学着师傅的声音,唯妙唯肖,有种阴森的感觉,「唉,玉露,这就不对了,下手还是太重,让金瓶做一次给你看。」
接着,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么都没听到。
第二天早上,秦聪起来上班。
她对金瓶说:「索性在微软工作,也能养家活儿。」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过天天大清早起来,唇焦舌燥。」他又恋恋旧生活。
「接待处的吉赛儿,已经问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点头,「这的确是我的最大缺点。」
玉露揶揄说:「但愿我有师姐这样的涵养。」
下午,金瓶到隔邻找沈镜华,他一早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门。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闻到药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见齐教授,我陪你。」
「你读我心思,像读一本书一样。」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读书,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没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长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又有争地盘事件。」
「可会动刀动枪?」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来看你。」
他们到了齐家,才发觉是一个茶会,有十多廿名同学在场,庆祝齐教授得了某一个国际奖项。
他们合资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纸镇,蔚蓝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着白云,金瓶握手中爱不释手。
她与沈镜华混在学生群中,没人发觉他们不是齐教授的学生。
齐础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欧亚混血儿,年纪不小了,仍然身型潇洒,健谈、爽朗。
他对金瓶没有印象,可是一见就有好感,他说:「你是九八年陈美霓的门生吧,美霓教学最严,名师出高徒。」
一个女同学马上说:「真不幸,这个老师会数功课字数。」
随即又有男同学过来笑说:「陈师最挑剔,把我们当小孩,每次交功课,就唱名字:谁谁谁还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毕业。」
大家笑个不已。
金瓶艳羡他们的青春无忧。
「师母呢,」金瓶问:「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气,「齐教授,你还有其它的孩子吗?」
齐础一怔,轻轻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后有人议论吗?」
「不,我——」
「是,我还有一个孩子,今年十月就满廿一岁,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么不幸,她叫什么名宇?」
「她叫家宁。」
「你可想念这个孩子?」
齐础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缓缓答:「每一日。」
金瓶点点头。
那边有同学叫她:「吃蛋糕了。」
沈镜华在她身边说:「别吃太多,当心胃纳。」
真的,一个人做什么不用量力而为呢。
他俩轻自从后门溜走。
沈君说:「终于问清楚了。」
「多谢你帮忙,原来,我本名叫齐家宁,假使住在红瓦顶屋里长大,会同那班年轻人一般生活。」
「为什么不等齐太太回来?」
「两个人都见过了,我已心足。」
沈镜华点点头,把车驶走。
金瓶把脸埋在臂弯里,任由风吹看头发,直至有点晕眩。
他送她到门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来,把一叠文件自背囊里抖出来。
哗,像一本电话本子那么厚。
奇是奇在那样庞大的电脑科技公司会议记录竟用手写,各种字体都有:媚秀、潦草、粗线条、美术式……蔚为奇观。
玉露说:「他们怕储存在电脑总有骇客会有本事窃看,改用原始方式,最为安全。」
「这里都是证据?」
「是,你看:主席说,非得收购昆士兰,叫做一网打尽,又,同洛克力说明,不予合作的话,死路一条,这种口气,还不算托拉斯?」
「秦聪怎么还未回来?」
门一响,他笑嘻嘻回来,手上挽看公文包,重叠叠,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同类文件。
「一拿拿那么多,人家不会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着空位,一时无人发觉,他们只把文件搁在茶水间邻房,真正草率,我还以为收在主席的夹万里。」
玉露忽然好奇,「夹万里收着什么?」
「不准节外生枝。」
「今晚主席请伙计到他家去参观,各人可带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声,金瓶转头对她说:「你去见识一下。」
「我们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经复制了请帖。」他取出来扬一扬。
不是请帖问题,金瓶不想两个女生跟看一个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们三人到了豪宅门口,金瓶低头一看,讶异地说:「这么丑」,大屋占据整个山头,像只伏在地上的怪兽,深灰色,虎视耽耽,可见财富与品味确是两回事。
人客纷纷到达,排队在门口等保安检查核对帖子,请帖上有一条磁带,对秦聪来说,在电脑名单上加多一个名字,举手之劳。
他们顺利过关。
一进大门,金瓶看见大堂内放着一座两层楼高的机器,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身边一个男客说:「十九世纪的蒸汽机。」
金瓶笑出来,「把这个放在家里,真是个怪人。」
「我是法律组的孟颖,请问你是——」
「我是齐家宁。」
「我带你四处参观,一这屋子三万多平方呎,平日只开放八千多呎,还有许多地方在装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应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讯垄断事件,最近也真寝食难安。」
「听说屋内有许多机关。」
「传媒渲染罢了,书房里的确有一道秘门。」
「呵,通往何处?」
「请随我来。」
推开书房门,只见皮沙发上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拥吻,对他们视而不见。
金瓶微笑,「的确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盂颖忍不住笑出来。
书房像一座小型图书馆,其中一座书架子轻轻一推,自动滑开,两人钻进去,走下楼梯,原来是一间庞大的车房。
车房内停看两架直升机。
「这是一间飞机库!」
「给你讲对了,他小时候,母亲老是同他说:『勿把遥控直升机携到屋内』,所以现在他建造这个车房。」
「幼时他是个顽童吧。」
「因此一直有顽劣儿聪明这个传说。」
车房门打开,外头是一个飞机坪,再出去,是私人码头。
这一夜满天星斗,金瓶仰起头,「看,猎户星座的腰带多么明亮。」
「我带了酒来。」
这个叫孟颖的年轻律师自外套口袋取出两瓶小小香槟,开了瓶塞,放入吸管,递一支给金瓶。
他这么懂得讨好异性。
金瓶笑了。
他说:「这里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点冷。」
他立刻脱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够要什么男生就做什么,也只得这几年流金岁月罢了,之后,谁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体温,金瓶静静喝完了香槟。
「家宁,可以约会你吗?」
「你有时间的会吗?」
「我是律师,他们允许我有私人时间,每周工作一百小时足够。」
金瓶骇笑。
「真可怕吧,什么都得以生命换取。」
「你怎样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无碍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响他财富,只不过锐气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谁是谁非?」
「你站他这边,是富不与官斗,一个人富可敌国,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这边,会觉得他生意手法实在狠辣,逼着全世界人用他产品。」
「你说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为简,主席开会时喜同我说:『孟颖,一这件事,烦你用三句话解释给我听』,这就是我的工作。」
毋需置疑,他是个人才。
「那么,请把人生的意义用三句话演绎给我听。」
「既来之则安之,自得其乐,知足常乐。」
金瓶像是醍醐灌顶,「多谢指点。」
「不敢当。」
「呵,出来太久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沿小路自大门回转大厅。
「你会喜欢住在这间大宅里吗?」
金瓶忙不迭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