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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舟早就起床了,也洗漱过了。
他还把宿臻的那份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宿臻起床了。
宿臻拿着东西去车厢交接处洗漱时,忍不住在想这算不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生活。
嗯,还是不算的吧!
他从车厢另一头回到座位上,贺知舟已经和中铺那位半夜不睡觉,打着手电筒看书的老人聊上了。
余光瞥见宿臻回来,贺知舟很自然的接过宿臻手中的东西,顺便把桌子上的三明治拿给宿臻。
然后给宿臻介绍着对面的老人。
“这是梅安梅老先生,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要去朔溪找人的。不过人家比我们准备的东西可齐全多了,像他昨天晚上看的那个就是朔溪以前的布局。哪像我们只知道一个名字,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就直接跑了过来。”
宿臻咬着三明治,暗中观察着对面的老人。
也许是因为昨天没睡好的原因,梅老先生看上去有些憔悴,脸上尚且带着病容,手却很稳,正伏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察觉到有人正在看他,他抬头对宿臻友好的笑了笑。
宿臻反射性的咽下口中的三明治,局促的回了个笑。
他对别人的善意,虽然能接收到,但总是很难准确的回应。
尤其是当别人只是陌生人的时候。
第一百零五章 旧戏台(五)
“梅老先生也是去朔溪找人么?”
宿臻三下五除二的把三明治给吃完了,这才接过了贺知舟的话头,好奇的问道。
梅老先生合上了本子,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要找的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到朔溪去,也只是想在死之前再回去看看,毕竟我的根都在那里。”
“听您这意思,您以前是住在朔溪么?”宿臻忽然想起来之前,贺知舟给他说的那个传闻,虽然估摸不出里面的‘多年’到底是指多少年,但看老人的年纪,应该也是知道那个传闻的吧!
于是他就问了出来。
“那您听说过和朔溪有关的那个传闻么!”他解释道,“我听人说在多年以前,朔溪整座城里的几千人在一夜之间全都化作了白骨,从朔溪路过的人都能听见里面的鬼哭狼嚎,那都是真的吗?”
梅老先生愣住了,他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呢!
不过多年以前么!
这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也不会背井离乡,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才能会故乡看看。
贺知舟勾唇,宿臻和他配合的很好,话题转换的也很干净利落。
他往宿臻身旁挪了挪,下巴压在宿臻的肩膀上,同样好奇的看向对面的梅老先生。
触及了心底深处不忍翻看的记忆,梅老先生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沉下来。
摩挲着手上的黑皮笔记本,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他从未和外人提起过,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不知道他还有过那样的一段经历。
然而对着两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他不知怎的就升起一股讲古的冲动来。
黑皮笔记本是他用了许多年的东西,从离开朔溪时,开始在上面写字,一直到他准备再次回到朔溪,都还没有写满。
梅老先生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上面写着‘琳琅赠梅安’。
“传闻都是当不得真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一夜化作白骨。”
梅老先生看着扉页熟悉的字体,将多年以前发生的那件事缓缓道来。
五十年前的梅安还是个六岁的小孩,他的父亲是在梨园拉二胡的,而他自小也就住在梨园之中,跟着戏班一起。
梨园里的戏班有许多个,顶尖出名的却只有那么几个。
梅安在的那个戏班就是其中一个。
叫做春熙社,班主姓杜,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和城里的大户人家都能说上话,每次那些大户人家想要请戏班,都会先考虑他们戏班。
杜班主有个女儿叫琳琅,比他大十岁,是个很漂亮的姐姐。
琳琅喜欢唱戏,也跟着春熙社里的人学了唱腔唱段,梅安虽然不懂那些,但也知道琳琅唱的很好。
但是杜班主一直不肯让琳琅上台表演。
梅安还记得琳琅姐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穿上戏服,登台让杜班主看看她也能很厉害。
后来。
梅老先生合上了黑皮笔记本,不再去看那熟悉的字体。
他说:“后来,城里来了一群土匪,在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的那个头头说是喜欢听戏,就有人把春熙社的名字报了上去。大家都不想去的,可不去就得死,那时候杜班主生了重病,已经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了,琳琅姐姐就挑起了大梁。”
琳琅给那群土匪唱了一天的戏,从早上到晚上,都没有停过。
她的嗓子都已经哑了,可那群土匪一直没许她停。
一连唱了三天。
那群土匪才把琳琅和戏班里的人放回来。
梅老先生说起那段往事时,有些恍惚。
他那个时候还太小,时间又过去了那么久,以至于他对过去的记忆都已经记不大清,也不知道那些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还是在时间的流逝下,被自动美化过。
琳琅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放现在还在读书呢!
可她却有勇气和那群土匪谈条件,让他们放过城里的人。
那是尚未经历世事的少年才会有的天真。
竟然会以为豺狼能听得懂人话,还试图和他们交谈。
大概是为了找乐子,那群土匪面上是答应了琳琅的话。
但他们告诉琳琅,城里的人只能离开一半,他们会让离开的人先跑上三天,等三天后如果被他们追上了,就会杀了那些离开的人,而被留下的那一半,会在这三天里,慢慢被折磨致死。
其实像土匪那样恶贯满盈的人,也很会玩弄人心。
离开的人不一定能活,留下来的人必然会死。
可谁又会愿意成为留下来的那一个呢!
“所以当琳琅姐姐带着那样的结果回来,不止是戏班里的人,城里的其他人都疯了,他们知道决定谁离开谁留下的权利在琳琅姐姐身上以后,就都疯了。”
梅老先生现在回忆起当初的场面,都还觉得害怕。
人在面对生死之际,是最容易暴露内心的丑恶的。
有人堵在梨园的门口,用尽花言巧语想要得到一个离开的名额。
也有人自暴自弃,在城里做着和土匪没两样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琳琅姐姐还哭了。明明一开始是所有人都得死,现在有一半人可以逃脱升天,逃走的那些人可以找到附近的军队求救,那样的话,被留在城里的人或许也能活下来。她以为自己找到了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方法,可最后实施的时候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梅老先生曾站在离开的那群人中间,回望着被留在城里的琳琅。
少女面色苍白,眼里却带着希望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始终不曾淡去。
宿臻问:“离开的人有活了下来的,那留在城里的人呢?还有那位琳琅姑娘,她,她最后怎么样了呢?”
如果传闻是假,那么那位琳琅姑娘最后应该是平安活下来了吧!
宿臻等不及梅老先生这样缓慢的诉说,忍不住想要提前知道故事的结局。
梅老先生的眼里染上了薄薄的雾气,他揩了下眼角的水汽,说:“我也不知道,琳琅姐姐她,也许还活在这个世上,也许早就已经死了。”
一座城里的人有许多,分开一半后,也还是有很多。
在那么多人中,不全是坏人,也不全是好人,更多的是那些平日里无甚过错,多喜欢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家伙。
而随波逐流的家伙,大多是没甚么担当的。
他们只喜欢为自己而活。
第一百零六章 旧戏台(六)
从朔溪逃出来的人大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很少。
不管是出于逃生的可能性,还是从人情世故上来说,身强力壮的人活下去的可能,都要更大一些。
梅安原本是应该留在城里的,出去的人应该是他的父兄。
虽然人类在生死之间最容易暴露出恶性,但人性本就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人性是有闪光点的。
就好像在梅安家,他的父兄用他们两个人的名额换下了一个梅安。
梅安被裹挟在出城的人之中,茫然走上一条生路。
朔溪附近有一条大河,河面宽广,河水流入江中,如果乘船而下,是能够逃脱的。
而琳琅所说的军队在另一头。
光凭两条腿走到军队那儿报信,至少也得一两天,城里的土匪给出三日之期,算算时间似乎也还够。
可土匪都是骑马的。
谁能保证报信的人不会在半路上就被后来的土匪抓住呢?
出了城暂时安全了的人,或是主动的朝着河边跑去,或是跟随大流的走过去,有的人在哭哭啼啼,也有的人在骂骂咧咧,梅安没有听见有人说起报信的事。
他问着带他出城的叔叔,那个叔叔也是他们戏班的人,和他的父亲是多年的好友,也是看着他们这一波孩子长大的长辈。
叔叔抱着他,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说出声来。
然而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他们现在一个个的都想着要怎么逃命,谁会在意留在城里的人呢!”
“你要是现在问出了声,他们就大可以把报信的事都推给你,然而问心无愧的去逃命。”
“那谁也不说,城里的人该怎么办呢?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他们都还在城里,我……我……想救他们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只顾着自己逃命的。
那位叔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把梅安送到了河边,交给了同行的好友。
叮嘱一通话后,才转身从小路离开。
梅老先生拿着帕子擦着眼泪:“我跟着那些人乘船顺流而下,一路上都没有人追上来,他们到了江边以后,就四下散开,说是要去找人帮忙,实际上做了些什么,谁知道呢!”
“我和春熙社里一起出来的几个叔叔在江面守着,盼望着有人能从那一头过来。一连等了十几日,连个消息都没有听到。几个叔叔就凑了点钱,准备回朔溪看看情况,是死是活,那么多天总也有个定数了。”
“您也和他们一起回去了吗?去军队报信的人有没有带来军队,留在朔溪的人得救了吗?”
宿臻三连问,他是希望一切都能来得及,军队的人及时赶到,及时救下了城里的人。
那样就不会有那么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可他也知道事情永远不可能那样美好。
否则朔溪的传闻又怎么会出来呢!
果不其然,梅老先生又摇了摇头。
他们回朔溪的时候,离逃出城的那日,已经隔了一月有余。
当初报信的那位叔叔跟着军队的人一起做着朔溪重建的活。
听他说,他领着军队的人来到朔溪时,城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满城都是血肉模糊的残骸,路上、墙上、人家里,没有一处是不带血的。
难以想象,到底是死了多少人,才会形成那样的局面。
军队的人一连清洗了十几天,走在城里,仍然能闻到散不去的血腥味。
躺在地上的尸骸都被收捡到一个地方去,梅安在那里没有看到自己的家人,也没有看到梨园的人。
里面有许多他不认识的面孔,据说是那些土匪。
上面的人给出的解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