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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还真以为此人生了一副铜皮铁骨,如今看他皱眉害疼,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三刀割得很快,丁酉甚至有几分意犹未尽。
不过他告诉自己,时日还长。
他以目相示,手底的血徒立即心领神会,将备好的一瓢酽醋直浇到那创口处。
酽醋加身后,伤口受了激,怕痛似的痉挛收缩起来。
血与黑醋混在一起,被稀释成了淋漓的血水,顺着瓷白的腿流下。
丁酉贴心解释道:“这是用来防止出血过量的。封道君说得不错,我不愿你死,只愿你活得长久。”
他期待着封如故对他的痛骂。
这将会是他意志崩解的开端。
很快,封如故如他所愿地抬起了头来,冷汗淋漓地抬了抬嘴角。
他说:“那就借您吉言了。”
丁酉登时窝火起来,只是这窝火不能表露在脸上,更觉心塞。
他切齿道:“今日事已毕,封道君现在可以继续回去睡了。”
封如故回去时,走在阴影中,拖着那条泛着醋酸味的伤腿,蹦蹦跳跳,叮叮当当的。
望着他的背影,丁酉的嘴角缓缓抽动着。
他倒要看看,封如故到底能捱受多久!
负责执刑的血徒上前来诉苦:“宗主,您送来的那些都是长兵,使着不很顺手。”
“将就着用吧。”丁酉说,“我要用他们的兵刃,来剜封如故的肉。”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封如故兔子似的轻快背影:“我要他们就算活着出去,这辈子一拿起兵刃,就会想到封如故。”
……
封如故返回牢笼中时,牢中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
有人迅速扶他坐下,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撕下衣物,直往封如故眼前凑,说要为他包扎。
但那些关怀声落在封如故耳中,统一成了嗡嗡的噪响,除了给他的疼痛添砖加瓦外,毫无益处。
封如故暴躁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鸦雀无声。
他喘息两声:“我没心思去应付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这样做,也不是为着你们来讨好我。识相点的,别来烦我。”
封如故总算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安静。
他伏在地上,微微低喘。
汗水热辣辣地流下来,一路进了眼睛,他只好仰躺,揪着衣摆,想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常师兄现在应该还在乖乖闭关,或许等他出关时,自己的伤也好了。
他想,师娘定然会说他愚蠢,但自己既然受了伤,便有了足够的资本撒娇,想必师父会冒着下不来床的风险,多护着自己一些。
他想,小红尘进了风陵,就该叫他师父了。
师兄还没有徒弟,他就已经有了。
有红尘那样漂亮乖巧的好孩子做徒儿,谁不羡慕。
但是,他想再多也没用。
身体不肯欺骗他。
伤口不讲道理地疼,一路带着火花、带着电闪,往他的身体里烧。
他灵力全无,无力治愈伤口,只能用漫长的时间来反刍这种痛苦。
疼痛蔓延到了胃,可谓声势浩大,巨雷过境似的,压得他胸口发闷。
丁酉封了他们的灵力,怕他们饿死,便不能很好地体会这等度日如年的折磨,便送了些饭食来。
有人将馒头掰碎了,浸了水,送到他唇边。
他摇了摇头。
……他疼得饱了。
而这不过是折磨的开始而已。
每日清晨,封如故会被人扯住颈上锁链,带出去。
小半时辰后,他又会被牵回来。
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
每一天,他都会在自家道友面前游两遍街。
少有人敢直视他,他们只会挪着屁股,沉默且主动地向两侧分开,然后安心地做他们的小鹌鹑。
渐渐地,封如故来回的路上,染上了从他裤管里滴出的血。
起初是三两滴,时日久了,便辟出了一道斑斓的血道。
封如故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步往前挪动,像是踩着一条繁花盛开的花路。
一日,两日,五日,十日……二十日。
他不再说话了。
他开始长久地昏睡,以躲避疼痛。
封如故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躺在那里时,瘦得惊人,身体只得薄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融化入风。
封如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质地细腻价值连城的青瓷,被人抓着瓶口,一遍遍摔到墙上,砸出大片大片的裂纹。
他只能勉强撑住自己不碎。
三十余日,或是四十余日后的某个夜晚,封如故突然被痛醒。
以往,他常被剧烈的疼痛唤醒,但偏偏是这一刻,他突然疼得受不了了。
他不用去看自己,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的左侧大腿被剐得差不多了,各类刀枪剑戟开始从他的腰腹处落下。
腰上被剐的创口叫他连坐起来查看自己伤情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看不到也好。
他爱美,且伤重,不愿再去伤自己的心。
现如今,他全身上下最具活力的就是疼痛了,摇头摆尾,蚂蚁似的往他的骨缝钻去,积极而贪婪撕他的五脏。
“呃……啊……”
他第一次明确地呻·吟出声。
声音很轻,很细碎,却格外痛苦,听得封如故自己都为自己委屈。
就是这一刻,封如故突然想死了。
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天上地下,他自己爽快了最重要。
人要是想求死,方法可是太多了。
封如故选择了铁链。
他的手如今很不好使了,铁链成了王屋、太行,他只能愚公似的,一格格拉扯着链子,往自己的脖子上缠绕。
发现这是一件无用功后,封如故蹬着右腿,把自己往死途上艰难搬运。
谁想,爬了一半,他的脚被人从后抓住了。
封如故身子一停,往后望去,见到了幢幢沉默的黑影。
铁链的响动声不小,他惊醒了牢笼里大半的人。
等弄明白封如故究竟要做什么后,他们聚拢了来,齐心协力地阻止了封如故。
“放手。”他嗓音微弱,“放手,求你们了。”
他如今气力比不过牢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年轻的小弟子,也能轻松压制住他的手脚。
抓住他的人甚至不敢接他的话,张望四周,羞惭地给自己找着理由:“他不是说不想死吗。”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封道君不想死的。”
“……一时糊涂了。”
“嗯,一时糊涂。”
他们装着糊涂,装着自己满怀善意,把封如故生生从解脱的边缘拽离。
只要封如故死了,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面挡箭牌。
封如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黑亮的眼珠来回转着,用心看着牢中的一张张年轻、肮脏且茫然的面孔。
他们的演技很不高明,过来的人,脸上装着关切,没过来的,闷着头装睡,只有重伤的人仰面躺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出着气。
封如故扫到了一个人,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不知何时,荆三钗从重伤中醒来了。
封如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寻死的全过程。
他直勾勾地望着血迹斑斑的封如故,目光像是有一簇痛燃着的火。
封如故心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收回视线,徐徐舒出一口气:“你们都走吧。我不死了。”
但因为他方才的寻死举动,这话实在无法取信众人。
有人提议道:“你们都去睡吧,我来看着他。”
“……还是轮流来吧。万一你睡着了……”
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共识。
今夜,会有五个人轮番看守封如故,明天也会有。
第一名负责看守他的弟子惭愧到不敢接触他的视线,闷头道:“封道君,你现在是疼糊涂了,神志不清楚,明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封如故也懒得再看他们。
他宁愿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光听声音也听得出来,这人是入狱当日,想要给封如故一个痛快的人。
现在,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按着他完好的手,掌心里是滑腻腻的冷汗。
他努力想要挣出一个笑模样,但是笑得仿佛一个活鬼。
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做的不是人事,那点羞耻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人一头撞死。
但他们现在仍然活着。
“不死了。”封如故喃喃道,“死了,我怕记不住你们。”
那些醒着的、没睡的,都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
方才拖住他脚的弟子有些受不了了这等压抑氛围了,道:“封道君,我们真是为了你好。你再忍一下,忍过这一时的苦楚,明日、后日就好了。到时候,你或许会谢谢我们的。”
封如故哈哈地惨笑出声:“谢谢你们……?我?我谢谢你们?”
那声音像是鬼哭。
有人拽一拽那弟子,示意他别说话了。
那弟子住了嘴,神情却带了几分愤愤。
明明当初封如故自己说了他不想死的!
他若死了,他们这百十来人要怎么办呢?
做人何以能这样自私呢?
封如故不再同任何人多言,他望向潮得发白的牢顶,望着角落里正在缔结的、手掌大小的蛛网,自言自语:“……我不死,我会活下去,活一万年,走遍这世间,看巫峡,看落花,打枣子,打秋千。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们就算活着,也死在这里。”
第二日,丁酉又来了。
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在他看来,封如故简直是佛经中那个割肉饲鹰的疯子。
被当做畜生来哺喂的丁酉快要等不及看他崩溃的模样了,他恨不得能一日剐他百刀,却因事先与他订了约,不得不在这群俘虏面前维持那点体面。
丁酉依例点出三人。
其中一个,便是昨夜劝封如故要多谢谢他们的那名弟子。
他低头,缩着脖子,惯性地等待封如故的施恩。
但这次,被锁链牵着的人路过他身侧时,停住了脚步。
他说:“我今日只受两刀。”
丁酉感兴趣地挑了眉:“哦?”
封如故指着那慷他人以慨的弟子,说:“他,我不救。”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被指名的弟子只觉心魂都冻住了,直到被人扯着臂膀拖出来,才如梦初醒,野鸡似的扯着脖子发出悲鸣:“封道君!道君救命啊!道君,你不可见死不救——”
“你昨晚说得很好,想必也不需我救。且等你明日、后日会来的救援吧。”封如故一步步往外蹦着,感觉每跳一下,整个人便从中间被撕裂了一寸,“恕封二不奉陪了。”
他在一众惶然的目光中,滑稽地单腿蹦出了牢房,去受他今日的难。
相比之下,鬼哭神嚎着被拖出去的弟子,比他看上去还要惨烈百倍。
等他受完两刀,转圜回牢时,那弟子的惨叫声还在折磨着其他人的耳朵。
牢里的弟子们一语不发,只敢悄悄盯着他瞧。
那目光里混合着讨好、惊惧、恭敬,还有一点不敢形于色的怨愤和谴责。
他们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居然可以真的不救他们,坐视他们去死。
很多人不敢说话,却忍不住想,封如故为何能这般冷血呢?
毕竟他一块肉,能救一条人命呢。
封如故视若无睹,踩着他自己鲜血流成的花路,嘴角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快意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这风雪凛冬,极寒大夜,他始终是一人独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