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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发觉他走路一瘸一拐,不由皱眉:“刑部用过刑了吗?”
“哪里。”刘荣忙上前解释:“据说当初擒拿这犯人时颇费了些力气,刚抬到我这里时浑身是伤,派人费了大力调理才刚刚好些,只这条腿伤仍未痊愈。”
“那就好。”程氏兄弟不耐烦:“既然人已送来,我们也必须走了,齐王一早有令,必须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
“好好好。”刘荣不敢怠慢,便要送他们走。
“慢。”平将军本来一直在旁边细听,此时突然开口,他淡淡道:“押解犯人一路上不休息也是对的,但这半个月赶到京中,纵然人不疲累只怕马也早乏了,不如换了坐骑再走,一路也好轻松些。”
18 算流年 总辜负
他抬了头,慢慢地将手中短剑还鞘,又道:“顺便烦劳诸位替我带封信给齐王。”
谁敢说个不字,程氏兄弟只得应声:“是。”
刘荣去马房安排事宜,又命人在院中架囚车配链锁,程氏兄弟分头照料,一人去布置坐骑一人守了罗永城,只有玲珑侍在书房里,看平将军在桌上铺纸研墨,挽袖提了笔,却不落字,转头问她:“骠骑庄落逃的两名犯人仍是没有眉目吗?”
“是。”玲珑答。
他点了点头,方低头疾书,不过一会功夫便写完,装入信封用火漆点了口,递给她:“务必将这信亲手交于齐王。”
玲珑取了信,见他似乎仍有话要说,便垂手站在一旁,然而他犹豫了半天,仍是沉默。
出门时天空下起了牛芒小雨,细细银尖似地纷纷迎面扑来,众人披了兜帽斗篷御寒。罗永城被束在囚车里,密密雨脚转眼湿了一层布衣,他满面胡须融融,根根沾染了雨珠,蓬头垢面如只恶鬼。
玲珑见他双目炯炯,乱发粗衣犹看人灼灼,气度从容,倒也颇有几分有豪迈气概。怜他毕竟是唐流的朋友,雨天湿气重,这一路淋过去怕是迟早会得病。
自己下了马,向左右要了一条毯子,上去将囚车顶半盖住。
“哟。”程氏兄弟取笑她:“玲珑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可惜用在这种死罪的犯人却是浪费。”
她不响,仔细将毯子固定住,索性又吩咐人端热水给他喝,程氏兄弟渐渐不耐烦起来,喝她:“不好好赶路,婆婆妈妈磨蹭什么?”
罗永城忽然道:“谢谢你,姑娘,不用再麻烦。”
他声音敦厚沉重,并不如外表是个粗鲁无礼的汉子,玲珑倒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方便回话,略点了记头便抽身走了。
一路上再也不得休息,急冲冲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回到骠骑庄已是一个下午。下了马,人人疲惫不堪,玲珑瘦得远远看去脸上只余一双眼睛,毫不歇息,理了理衣襟大步入齐王帐中复命。
齐王从火漆封口处取了信,展开来只看几眼,禁不住从鼻孔里 ‘哼’一声,冷笑:“那位平将军可曾向你打听过什么人?什么消息?”
“没有。”玲珑道。
“哦?”齐王看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也难怪,量他也算不到事情竟会这么巧。”
玲珑听得混沌,抬起头,更显出眼瞳黑如点漆,下巴尖尖。
“玲珑你把事情办得很好,这一路上果然没有担搁。”齐王这些日子里似乎也清减许多,他原本秀如坚玉,现又似凝了千年冻冰,面无表情时,看得人寒彻心底。
他清脆地弹指两记,早有下人候在帐外,听到动静立刻走进来。
玲珑奇怪,进来的是一个小孩,不过十岁左右年纪,穿一身简单雨前青粗布袍子,腰间束了玄丝络,容貌秀美可爱,小小的面孔粉团里揉了蔷薇花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活泼喜人。但已经懂得些世故,进帐后毕恭毕敬地向齐王行礼。
“这是我新买的小奴巧言,进府才半个月,仍不懂规矩。玲珑,现在我把他交给你,该管该教,一切由你做主。”
“是。”玲珑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管教新奴向来不是她的差事,自少相失踪后,齐王手段招招诡异叵测,她猜得他已经疑心,但如同所有的谜题,面上分明却不知根底。
于是只得带了那孩子回自己帐中,携了手问他身世来历。
这孩子想必一早已经过调理,不似寻常才初入府的孩童般天真懵懂。额上还覆了柔软绒毛,眼睛却是聪明警惕,他只肯说:“我叫巧言,姑姑,我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他自然不叫巧言,如同玲珑本来也不是玲珑,可为奴为婢后,没有人再会保留自己的原路,曾经与将来,完全是两回事。难得这孩子年纪小小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玲珑心头沉压了回忆,眼前仿佛是自己,十岁时梳了柔顺的麻花辫,然性子自有主张,扳转不到伶俐扭曲,于是十岁时便僵硬了面孔,终日里只会说:是,与不是。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重涨得人心口蒙蒙地堵,玲珑看着眼前的巧言,晶莹的面孔半仰如污泥里开了朵白玉兰,她勉强笑:“好孩子。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
三日后,齐王才派人传她,连巧言一起带过去,立在眼前垂首听命。
“这些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吧。”他微笑。
玲珑遍身恻恻地寒,记得以前齐王是不拘言笑,冷酷骄傲,旁若无人地孤芳自赏。可最近他似换了一个人,像是不得已落身到纠葛里,不屑、无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这些事。每一个他根本都看不起,暗暗地嘲讽蜿蜒漫生,自心头涌动至唇角,他看着她,如成人陪孩子玩一个游戏,虽然心里讨厌、嫌弃幼稚,却还是一步步耐心往下走。
“傅长青已知道罗永城来了骠骑庄,他约我明日当面换人。”
“是。”
“玲珑,今夜你与巧言同留在我帐里,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
果然,他非要扯了她进去,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玲珑倒也不惊不忧,其实自那天给了长青纸条,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针锋相对。也许她算不到齐王的安排布置,但有了少相这子棋,纵然齐王万分不甘,满身傲气,只要牵连到了这个人,不怕他不屈身相就。
这一晚齐王迟迟不睡,他手执书卷坐于案前,心思不知落在何处。玲珑将琉璃烛灯续了又续,兽口熏炉里换了淡馨的静神香。巧言毕竟年纪小,睁大圆圆的眼候在帐口,眼皮熬不住上下打架。
玲珑看不过去,把他领到帐角的锦凳上坐下,小孩子实在累坏了,不一会儿歪了头沉沉睡过去。
夜半时齐王终于放下书,神色略略有些憔悴,他惯爱戴各色宝玉斑指,更衬出手指修长白皙,此时他便自己把十指翻来覆去地赏,慵懒疲倦入骨。
偶尔,他抬起头,看一眼玲珑。
帐里灯光晕黄,照得他眉峰根根可见,所谓风华绝伦亦不过是如此。玲珑不由想起少相,亦是翩翩公子风流秀雅,这两人原都是皎皎青竹雪兰般的富贵王孙,却可惜………。
“玲珑。”齐王忽然唤她。
“是。”玲珑正拈着银丝缠花簪子挑灯芯,闻声不由抖一抖,略偏了,灯芯爆了朵花。
“过来。”齐王道,声音低沉微哑。他凝视她,照例嘲讽地高高挑了眉,眸如秋水,唇紧抿成一线,夜灯下面色苍白与唇色渐渐融为一体,五官仿佛自一大块无瑕美玉中凸透雕出。
玲珑警惕地回视他,似乎查出些不妥机关,但他眼神迫着她,无奈,只得移步过去,站在他面前。
齐王道:“你在书房听命已近十年,以前一直未曾留意过,这几日细看,果然是个极仔细妥贴的人”。一边说他一边转动指上斑指,笃定冷静:“只看你照料唐流一事便可得知。”
“玲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好。真会说话。”齐王笑。
帐外有风,滴溜溜沿了铁马笼灯,顺着门口流苏垂幔隙缝往帐里钻。四周悄无人声,约摸早已过了三更天,玲珑浑身每一丝神经都抽缩到极末,看齐王向她含笑,说:“你可知道,唐流曾是本王的妾。”
不等她回答,又径自接下去:“这可不是废话,你怎么会不知道,玲珑,你是什么都知道。”
他伸了手,抬起她下巴,玲珑只觉微微一凉,颈下洁白修长如抵了段雪刃。
“玲珑你可曾看到唐流身上的那些伤?肩上的,背上的、手上的,她身上一定已是疤痕累累,当你服侍她淋浴时,有没有碰到过那里?伤疤虽然已经结痂痊愈,但底下肌肤全毁,汗毛也长不出一根。”
他一边淡淡地说,手也不停,在她颈间来回轻划,似是抚在唐流的伤处,如此缓慢有力,玲珑几乎错觉自己身上也有了无数条疤,深深浅浅的褐色阴影,然而触手却异样光滑。
“玲珑,你并不想那样,对不对。”他声音越发厚重,如贴了她的骨,一路蜿蜒迤逦蠕动:“虽然你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每年王府设宴欢乐,我坐在上头,看下面女子敷粉描黛,她们只恨衣裳不够时新珠宝不够光彩。唯有你,从来不声不响缩身在暗处,玲珑,你不愿向我邀宠,可这并不代表你不在乎自己是个女人。”
他顿了顿,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皮肤不知不觉已起了密密的寒粒子,寂静里突突轻跳,他分明感到了,于是笑一笑,颇为满意。
“你想要个好归宿,更可靠的、妥当的男人,王府不过是你讨生活的地方,你每一天都在想如何离开,恨不得立刻插翅逃离。玲珑,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玲珑不响,她咬了牙,横了心听他往下说,大不了今夜摊牌清账,只一个死字她还偿还得起。
“我向来只用留得住的人,纵然是唐流,她当日要听从了我,便不会走到这一步。她若是不想留在我身边,迟早,我也会放了她去。”
他终于将手指从她颈上移开,去桌上端了茶盏,挟了茶盖轻轻研沫:“玲珑,我对下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们有什么念头我一切心中有数,既然你这么想走,我也一定会遂了你的愿。”他放了茶,抬头,眼里蕴含深意:“不过,你得替我做这最后一件事,明天,待我救出少相后,自然会还你一个如意。”
他起了身,锦衣纹皱,轻叹道:“我累了,就让巧言留在这里,你退到帐外去吧。”
玲珑听命弓身出了帐,完全木知木觉,脑中尽是齐王所的话,连同他一双闪闪的眸子,事到如今,他哪里是在警告她,他只是在知会她一声,是罚是赏一早胸有成竹。
齐王并不下令让她离开,于是端了张椅子坐在帐口,看苍穹中繁星无数,耳旁风啸不止,吹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齐王早早起身梳洗,束金冠披弹花乌蓝长袍,腰间紧扣玉带,玲珑叫人做了些清粥细点端进帐里,服侍他慢慢用了,才出了帐门。
果然,他只派一人驾出囚车,玲珑抱巧言同骑了马,五人出了骠骑庄。
与长青约定的地点是半山腰一处平地,风从身旁树林深处吹来,刮得人脸颊生生地疼,巧言被山风吹得眼泪汪汪,玲珑紧紧将他揽在怀,环臂护在面前。
一直到现在,她仍不明白为何要带了这孩子来,然越是太合情理的事,底下越暗藏险象。低头看了看巧言红朴朴苹果般的脸,如此柔弱可爱,对他的担心更甚过自己。
在空地中心,齐王勒停了马,转目四周,树林梢叶翻飞如波动,林子里似有人影幢幢。他冷笑,一挥手,赶囚车的人下了马,玲珑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轮廓,原来是管雷,王府里最出色的武夫。
今日他穿一身黑衣,头上裹了布,脸上只露出双凶狠的眼,凌厉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