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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目望着沈遇竹,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细汗密布,便就近扶着他的肩,柔声诱哄道:“阿竹,你越是抵抗,药效便会发作得更快,一旦冲破临界,便会彻底丧失自控力……到时候,你会从三岁第一次尿床开始,事无巨细地坦诚到十五岁梦遗的对象,那——岂不是更难堪?”
沈遇竹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头晕目眩,喃喃自语道:“不是!是十四岁……”话一出口,他便豁然惊觉,登时面红耳赤,深深埋下头去,耳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秦洧笑不可抑,抚着他的背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简直不忍心逗你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罢……”
他欺近他的耳廓,低声道:“怎样才能杀死——所有的蓝眼睛?”
红烛一闪而明,在陋室里浮泛起昏黄的光。案几、书架、陶罐,面孔陈旧,安逸地挤在昏黄的烛光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家常味。沈遇竹坐在席上,垂眼望着秦洧烹茶的手,打定主意连那茶具都绝不会伸手碰一下。
因为很出过一场汗,整个人还虚弱地松散着,思绪像是一群戏水后的鸭凫,闹闹哄哄四处逃窜,却不知到底应落在何处:“我讨厌秦洧。”他冷不防开口,负气地说:“这句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
秦洧忍俊不禁,将洗净的方巾拧好了递给他:“错了!你应该感谢我验证了你的清白,简简单单,便排除了一个对你有所图谋的势力。”
这句话包含着无数信息。沈遇竹微微眯起眼:“……端木并不是为了给山长报仇雪恨,才找到我的,对不对?”
蠲昧的药效褪去,沈遇竹的思维又恢复了。秦洧但笑不答,由着他自顾自推测道:“曾经有人暗示过,山长拥有一件会引起天下人觊觎的事物……那便是你方才问我的九鼎么?”
他微微动容,道:“这便是山长真正的死因?”
秦洧似笑非笑,道:“阿竹,你既是与之无关,就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啦。这其中牵涉的势力,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山长的遭遇殷鉴不远,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同样的话雒易也曾说过。而沈遇竹也同样无动于衷,道:“我十分怀疑。若当真与我无关,为什么人人都说我是凶手?”
他微微冷笑道:“想必我一定是个千里之外能取人性命的妖道!说不定这九鼎的秘密,还就只有我才能破解呢!秦洧——”
沈遇竹双目澄澄,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师父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秦洧并不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口气:“他说:‘去找沈遇竹。’”
沈遇竹瞠目结舌:“这——?”
秦洧道:“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确乎是推卸不得。那时他已然毒入肺腑,人事不省。许是在恍惚中想起你这个最为偏怜的弟子,想要对你做一番嘱托交待,却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利用其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口实,那也极有可能呀。”
沈遇竹茫然地望着茶炉上袅袅升腾的白雾,半晌,忽然道:“便只有这么一句么?”
秦洧缓缓抬起眼来,淡红的唇上含着一点将露未露的笑:“不错。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另一句话……”
灯火“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光影一跃,正将秦洧过分秀丽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的妖异。
他说:“‘沈遇竹会知道,为什么蓝眼睛全都死了。’”
秦洧说完这句话,屏息望向沈遇竹,期待他终于能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动神色。然而他一动不动,空洞的目光在房梁上驻了驻,心平气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哦?”
他凉凉地说:“他恼我砸烂了学府食堂,此番是想要我的命。”
秦洧忍俊不禁,别开眼看见一线曙光破窗而入,原来已是晨曦了。他整袖站起身来,道:“阿竹,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联床秉烛夜谈啦。我走后,保不齐会向哪个财大气粗的权贵出卖你的下落,你可要好自为之,切切珍重才是。”
沈遇竹啼笑皆非,道:“多谢你的叮嘱。希望你可以将我卖个好价钱,只是不知我能否预先分一杯羹?”
秦洧一怔,却听沈遇竹道:“我想向你讨一支蠲昧。”
秦洧忍笑道:“原来你想撬开那位‘蓝眼睛’的嘴。”
沈遇竹叹道:“我身处漩涡中心,是天下归罪的祸首,非但孤立无援,而且一无所知,岂不太可怜了吗?”
秦洧盈盈笑道:“原来如此。可惜我爱莫能助。这蠲昧千金难买,我也只配成这么一支而已。你知道我拷问刑求的手段,若非对象是你这样痛觉迟钝的家伙,我本不用如此破费的。”
他欺近沈遇竹的胸膛,轻声笑道:“阿竹,青岩同窗都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唯独我知道,青岩府所教授机谋韬略乃至旁门左道,你是一科也没有拉下。”
沈遇竹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洧洧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种事亲历亲为,似乎与我的气质不符。”
“你大可以‘先礼后兵’,若连‘兵’也不行,你还可以……”
秦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笑意,踮起脚在沈遇竹耳畔絮絮低语。
沈遇竹侧耳听着,颊上红晕渐染,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微微发烫的脸。
“秦洧啊秦洧,”他深沉地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流氓。”
第38章 美人藏锋
元气损耗,本应昏睡得人事不省。但这草庐隔板太薄,雒易耳力又健,隔壁秉烛夜话,一字一句,一嗔一笑,虽不分明,却如虫蚁钻攒,尽入耳中。雒易没来由气得肝疼,只在榻上枯耗了一夜。夜不能寐,索性翻身坐起,翻出一块硎石,坐在案前全心全意的磨起刀来。等到天光破晓,沈遇竹送了秦洧下山回来时,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已被雒易磨得寒光闪闪,有吹毛断发之利。
沈遇竹拂着袍袖上沾染的林岚雾气,回忆着秦洧捉摸不定的态度,惆怅着自己晦暗难明的前途,脑中也像笼蒸着空濛云气,懒懒散散地推开门,看见雒易坐在几案前磨刀霍霍,不由怔忪:“嗯……你——?”
雒易颊上带着淤痕,眼下泛着乌青色,冷冷道:“过来磕二十个响头。”
沈遇竹忍俊不禁,脑中柔肠百转的怅惘被一扫而空,笑吟吟地走过去:“我找一块磁石,你看见没有?”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自己搜检半晌,又走了出去。
他踢着磁石,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巡视了三遍。这才俯**去端详。
那青黑色的磁石上,微不可察地沾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他将它们镊了出来,刺进阶前兰草之上。脂白的兰花渐渐浮起一层黑气,不过须臾,花叶尽数凋零委败,化成一滩污泥。
他垂眼望着,怔怔然良久,轻叹一口气,又怅怅惘惘、一脸忧思地走到雒易房内。
“把衣衫除了。”他说。
雒易绞起眉,望着沈遇竹郑重其事的目光。半晌,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褪尽衣袍,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
沈遇竹纹丝不动,似笑非笑道:“真的——什么都没了?”
“……”雒易僵了僵,十分不情愿地伸出手去,从披落的长发拈出一件物事,随手甩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丝鬈曲黑发,发端系着一枚细如牛毫的银针,针尖淬着碧色的光。
沈遇竹一望而知,站起身来:“你碰到它没有?”
雒易冷道:“我又不蠢!”
沈遇竹笑道:“你不蠢,怎会去招惹秦洧?”
他走到雒易身前,仔仔细细地检视着他的身体,乃至发梢、瞳孔、口唇、足趾,终于确认他身上委实没有留下任何余毒残迹,这才舒了一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颈间。
他忽然整个地伏在他怀内,雒易几乎吃他不住,往后踉跄一步,顺势坐在了榻上。沈遇竹得寸进尺,鼻尖在他颈上挨擦着,半是抱怨、半是戏谑道:“又是磨刀,又是藏针——怎么,你就这么想取我性命?”
雒易哼了一声:“杀你?够吗?”他被沈遇竹蹭得有些发颤起来,忍不住微微扬起了颈脖。
沈遇竹笑道:“你难道不知,用刀杀人,是最等而下之的方法?”
“何解?”
“譬如兵法,你一定明白:最下攻城,最次伐兵,其次伐交,上兵伐谋——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雒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所以杀人:低一等的,以刀屠之;优一等的,以计惑之;最高明的一种——”
“以情诱之。”沈遇竹很快接上,道:“这种杀法,非但能杀得人肝脑涂地,还能杀得人心甘情愿、求之惟恐不得呢。”
雒易笑了起来,齿如瓠犀,齐整而雪白,拍了拍沈遇竹的后脑勺,谑道:“算了罢。这三种方法,哪一种对你都不适用。看来,你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了。”
沈遇竹望着他的笑靥,柔声道:“若你可以——你要用哪种方法杀我?”
雒易一怔,青碧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罕有的迷惑不解的神情,瞬也不瞬地凝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几乎被他看得发起窘来,雒易却先别开了视线,踢了一脚被掷在一旁的刀:
“你?你——只配我用这个。”
沈遇竹颇感索然,心道:“这便是秦洧所说的‘求一骗而不可得’罢?”便道:“怎么?你也是极擅于撒谎的老手了,为了雒氏开疆拓土、光耀门楣,富子、晋侯、代君,你虚情假意、敷衍巴结的人还少了?嗯,就连你雒氏自家人,若是有利可图,你不也能面不改色地欺瞒哄骗吗?”一件件追溯前情,心底真有些鄙薄起来,捏着雒易的下颌,懒声道:“如今倒自惜羽毛起来,假意哄一哄我开心也不肯么?”…
雒易被惹得怒气上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嘲讽道:“不敢当!要论起坑蒙拐骗,我算得上哪号人物!你怎不另请高明?哦!想来是你阵仗太低,请不动你那神通广大的青梅竹马?”
这话中极有鄙夷轻蔑之意。沈遇竹微微眯起眼,反唇相讥,笑道:“一点不错。要是人家允了我,我何必来和你周旋?退而求其次,总比两头落空的好,你说是不是?”
雒易只觉得沈遇竹言语轻佻,态度暧昧,毫无正经议事的诚意,心内烦躁,一把推开他,拾起衣物穿上,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条分缕析、开诚布公,好好地谈一谈?”
沈遇竹道:“好啊,你想谈些什么?”
雒易道:“来谈谈如何救你于水火之中。”
沈遇竹笑道:“哦?哪儿来的水、哪儿来的火?还请雒大人指点迷津。”
雒易道:“玄微子的遗言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沈遇竹,你现在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若胆敢在江湖上稍露行迹,必定引起世人群起而图之。难道你以为自己能在这荒山野岭一辈子隐居下去?”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毫无主意了。依雒大人高见,我该怎么做?”
雒易道:“为今之计,你只有与我合作一条路可走。”
“怎么合作?”
雒易前倾身子,目光灼灼盯住他:“只要你愿意放我回绛都,雒氏精兵强将,均可供你差遣,又何惧那些不轨之徒?至于你想要调查玄微子的死因,我自可安排雒氏潜伏在各国的密探为你搜罗情报,你又何必亲涉险地?”他微微一笑,道:“若你只是想避开这些无谓的纷争,我也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