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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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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竹大笑起来:“师兄说笑了!”他为他斟满一觞旨酒,不疾不徐道:“当年那个孩子——假若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的话,他远离权力中心也已二十多年,即便重返临淄,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譬如一点火星,若是落在湖水里,瞬间就会熄灭;但若是落在一片秋燥的山林里,恐怕就会燃起一阵势不可挡的燎原大火。”
  沈遇竹沉吟道:“师兄所指,有人会利用这个桓公孑遗大做文章?”
  公孙卓心慢悠悠将酒浆一饮而尽:“师弟不妨想想,当今齐国,谁最期待这个变数的出现?”
  “齐国二十年内乱,大收渔利的便是把持朝政、趁乱揽权的相国崔杼一党。三年前他远赴卫国迎接柔心弱骨的公子无亏回国为君,怀着的——莫非就是这一副以国君为傀儡、操控大局的心思?”
  “不错。然而无亏外柔而内刚,钟离春在他的支持下锐意除弊,回揽君权,齐国的局势一天天脱离自己的控制,崔杼一定暗自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吧?”公孙卓心抚着下颌沉思道,“这样想来,无亏的缠绵病榻,乃至后宫迟迟未诞下储君,也许——并非仅仅是由于天意呢。”
  为人君者,竟连自己的寿数和子息都无法保全,莫怪乎公孙卓心评价“如履薄冰”四字了。沈遇竹暗忖,连并着在各国茶聊酒肆出没着的、那些传播消息诋毁钟离春的游士,恐怕也与崔杼一党脱不了关系。思及此处,他不禁轻叹道:“看来我此番东行,是免不了偶遇一些魑魅魍魉了。”
  公孙卓心望着他,笑道:“怎么,师弟宁愿那齐国的‘贵人’,是垂涎师弟的美色吗?”
  沈遇竹大笑道:“师兄‘善为谑兮’!遇竹哪有什么‘美色’可言?”
  公孙卓心徐徐然道:“那就得问一问你自己了。”他探过上身,微笑地握住了他的手:
  “过去三年,我的师弟有劳你照料了——雒大人!”
  “沈遇竹”——或者说,易容乔装后的雒易,骤然被公孙卓心识破伪装,似乎并不显得慌乱。他半是笼络、半是威慑地将手掌压覆在对方手上,笑道:“师兄何出此言?”
  “你的伪装固然高明,”公孙卓心矜持笑道:“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师兄弟对于彼此言谈举止,总有一份外人不能模仿的默契与了解……”
  雒易若有所思,点头道:“原来如此。”
  公孙卓心又道:“何况我和遇竹昨日才见过面。”
  “……”
  事已至此,强装已然无益。公孙卓心道:“雒大人,我明白你的顾虑。然则,管仲于桓公有射钩之恨,桓公尚能用人不疑;解狐于祁奚有一世之仇,祁奚尚能举贤不讳。君子之道,忠恕而已。雒大人不计前嫌,这般挂念遇竹的安危祸福,还甘冒千辛万苦陪他行此险途,这其中的至交情谊,着实令我感动……”
  雒易越听越觉诡异,趁隙插口道:“公孙大人,你恐怕有所误会——”
  卓心亲切笑道:“你肯随遇竹叫我师兄,我很欢喜,不必再改口了。”
  “……”
  雒易并不知晓昨日沈遇竹是如何向公孙卓心描绘二人的关系,但见公孙卓心并无敌意,索性对这节避而不谈,只道:“总之多谢体谅。但是,沈遇竹的失踪十分蹊跷,除了齐国方面的动向,师兄是否能够提供其他的线索?”
  公孙卓心唤来辖区内的里正,排查了近日来本地出现的异乡人及其行踪。雒易一一记下。其时天色渐晚,雒易正待告辞,却被公孙卓心唤住。
  “昨日遇竹走前交给我一封信,说是若三日内有人来找他,便将这信转交。”
  雒易反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公孙卓心眨眨眼:“你一定会来,不是吗?”
  “……”雒易不知如何驳斥,心道:“你是不知那羁縻丹发作起来何等厉害!若不是受制于斯,我何必要搅合进你们青岩府的恩怨里去!”一面拆信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信笺,正誊着一张药方。
  雒易不敢置信,来来回回将其看了四五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便是羁縻丹的解方?”
  决素给的解药只够他几日安全无虞,但眼前的解方若是真,便能一劳永逸解去束缚雒易的羁縻丹效力。他心内震动,疑窦丛生,想道:“沈遇竹到底是何用意?他处处料在事先,表面看似‘被人劫掳’,说不定其实是他主动诱蛇出洞的把戏,其境遇未必有多么危急!我巴巴地赶过去,岂不为人耻笑?如今解药已到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是……只是……”
  他明知于情于理,均是走为上策。但若当真一走了之,却是举步维艰,无论如何也决断不下。他沉吟道:“沈遇竹这小子诡计多端,这药方怎会是真的?他定然是为了设计试探我!玩猫捉耗子欲擒故纵的把戏,又想着教我多吃一番苦头。哼,我怎会再中他的计?”
  一虑及此,顿时浮翳一扫,气定神闲地取出第三只锦囊——同样熟悉的绢条,同样熟悉的四字,悠游而舒缓地写着:
  “快来救我!”


第47章 
  日往西移,舟往东行。坐在尾舷旁的沈遇竹又在心内算了算,陷身到这座艅艎王舟已是第三日了。
  清风徐来,浮光跃金。那白衣小姑娘正寸步不离地高坐在桅杆上,吱吱嘎嘎地吹演着一曲走调的《采薇》。该来的人不来,该走的人不走,沈遇竹望着船下一路尾随着的鱼群发呆,心内十分郁卒。
  船底“哗然”一阵水响,一个红衣少女像只腾跃龙门的鲤鱼,极轻捷灵敏地跃上了甲板。一身晶莹水珠顺着她鹅脂般光滑的肌肤簌簌滚落,小臂往下,左手被齐腕斫去,装钳着一只寒光熠熠的钗,正扣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她气咻咻地仰头冲白衣姑娘嗔道:“吹得丑死啦!该死的惊蝉,当心我折了你的笛子!”
  惊蝉充耳不闻,一心沉浸在自己惊世骇俗的乐声中。红衣少女叉着腰,骂骂咧咧围着高耸入云的桅杆绕了两圈,终究放弃了上去和她拳脚理论的打算。她将鱼往舱后一掷,这才看见正徐徐然拂落袖上水珠的沈遇竹。
  她展颜一笑,俯身解下衫子,旁若无人地拧着,笑道:“沈公子,夫人今日未召你么?”
  沈遇竹现在已知道这姑娘唤作“醉鱼”——人如其名,酒窝浅盛,叫人见之辄醉。他笑道:“还早吧?酉时还差一刻。”又问:“今日还是绘蛛姑娘接引吗?”
  醉鱼丰腴的颊边漾出梨涡,仰起脸来咯咯笑个不止。沈遇竹眨眨眼静候着。他明白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把笑当作是胭脂,无事也要往脸上缀一缀,不用当真去追究什么深意——然而醉鱼的笑意却是有本有据的,冲着他身后走来的玄衣少女笑道:“绘蛛妹妹,你看!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惹到你身上去了!”
  绘蛛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姗姗地立住了步子。她有一双碧蓝的眸子,雪白的颊上布着细细的晒斑,颇自悔地生了一副峭直颀长的骨架,还未来得及覆上玲珑起伏的脂肉,乍一看简直像个乏善可陈的少年。对于沈遇竹额外的留意,她虽暗暗自得,却仍不忘时刻装出一种凛然不可轻犯的神气,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公子,夫人有请。”
  沈遇竹顺从地应了一声,起身便随着她走。又有两三个纤腰束素的少女谈天说笑着,抬着一只大箩筐往船尾走去。空气中漾来少女们甜腻的脂粉香气。在这地方呆着,很容易让人忘却自己身陷楚囚之困。但沈遇竹虽然生性舒阔,却是个很难以沉溺而致忘形的人,尤其他正好扫了一眼少女抬着的箩筐——盖子未掩好,筐沿上死沉沉地搭着一只男子的手。
  “那是谁?”他问。
  绘蛛冷冷道:“上一个‘沈遇竹’。”
  他听到身后传来重物投入水中的哗然声响。他总算明白,那群鱼为何要一路尾随着这艘船不肯散去了。
  他随着绘蛛行到一间华美舱室前,便听到室内传来女子柔美清雅的声线:
  “沈公子到了?请进。”
  绘蛛既已将人送至,一语不发,转身便走。沈遇竹只得自己举步入内,应了一声。此间较他暂住的舱室更为宽敞精致。内里以绫罗帐幕隔开,四周不设明燎,只有一盏盏鎏金宫灯燃着磷磷火光,光影摇曳,似虚如幻,仿佛置身水晶龙宫。
  女主人端坐在帐幕之后,笑问道:“绘蛛又悄悄跑了?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沈公子,劳你大驾,将手边的烛台递过来,好吗?”
  沈遇竹端起烛台走去,将灯台放在帐前的几案上。浓碧色的灯油无烟无尘,嗅在鼻间有一种淡淡的麝香。他在那神秘诡异的委蛇祭台内也见过这样的灯油。那照明的长灯能数十年如一日燃烧不殆,其灯油固然并非凡品,而能随意采用这灯油的女子,更非凡人。
  沈遇竹坐在一帘之隔的几案前,望着那女子螓首低垂,仿佛正在缝制一件锦衣。如这般尊贵骄纵的女人,合该听纤手撕裂缯帛、如意击碎珊瑚的声响,怎会在昏昧的光线之下,损伤目力,只为了绣一件衣裳?
  他正在沉思,夫人已开口问道:“前三日与公子手谈对弈,尽欢而罢。本以为公子也乐在其中,怎么却见公子日复一日地消沉起来了?”
  沈遇竹叹一口气:“吃得太好。”
  夫人低低地笑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吃得太好也会叫人不开心的?”
  沈遇竹道:“船后的鱼吃得太好,被吃的人当然不开心——等着被吃的人,自然也开心不到哪儿去。”
  夫人柔声道:“沈公子何须担心?你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自然也不会对不该好奇的事好奇——一个又聪明、又乖顺的好孩子,又怎么会有人舍得让你去喂鱼呢?”
  沈遇竹淡淡道:“承蒙夫人错爱!然而说我全无好奇之心,倒也未必。只是沈某对自己的处境,稍稍有些成算而已。”
  “哦,莫非公子已然知道了我的来历?”
  沈遇竹道:“这座艅艎王舟构造恢宏华美,是水乡泽国特有的造物。而当今航贸大国,不在吴,便在齐。可是此间随处可见的槠木构造,又绝非地处南乡的吴国所能盛产。因此想来,夫人十有**是齐人。”船
  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实在浅显得很。”
  “事实上,你也根本无意掩饰这点。”沈遇竹道,“您甚至允许女侍仍旧称您为‘夫人’——”
  尽管“夫人”一词日渐成为对已婚女性的敬称,但是稍作联想,也很容易让人猜到它的本义:“‘天子之妃曰后,庶人曰妻,诸侯曰夫人。’您的举手投足、行事做派,无一不在传达:您是齐国一位地位尊贵、教养得宜的女性。如此一来,我便是再驽钝愚昧,也很容易猜出您的身份……”
  沈遇竹前倾上身,凝视着女子投射在帐幕之上的漆黑剪影:
  “不是吗?姿硕夫人?”
  灯线“毕剥”轻响,露出荧荧的一点红心。帐内静水无波,女子转腕引开长线,在鲜红唇间细细咬断,这才笑道:“在齐国,难道仅有一位‘夫人’吗?”
  “您是在暗示‘无盐夫人’钟离春吗?然而如今齐国的权相崔杼日日催逼,无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钟离春挑这个时候离开临淄、泛舟五湖,未免太悖于常理。但如果是孀居深宫的齐国太后,只要遮掩得好,即便避不见人几日,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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