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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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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这路程很快便结束了。失意的醉鱼阴沉着脸,不再热衷于刑求折磨于雒易,只顾率领着精兵良马日夜兼程一路狂奔。第十天起,队列前方便展露出了临淄城宏伟华丽的轮廓。当囚车驶入齐国太后的行宫之时正是正午。沉重的木栅栏被打开,那不成人形的罪人挣扎地爬出来。他衣衫褴褛,污腻不堪,腥臭得令人掩鼻,像一只被车轮碾碎的狼蛛,吃力地拖动残废了的腿脚,匍匐爬行到太后足前叩头,呜咽着亲吻她的鞋面。在场之人无不相信,再没有比这更归顺诚服的一幕了。


第60章 火中取栗
  钟离春迈进无亏的寝宫之时,感到一阵热浪涌向了面庞。已经是初夏天气,寝宫中还备着炭盆。伺候齐侯的宫奴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的在阶前洒水,有的往炉盆里加炭,有的在帷幕前打扇,还有的屏息凝神地候在床榻边,每隔半个时辰将棉絮放在无亏的鼻下试探那渺弱的鼻息。待看见钟离春亲临,训练有素的宫奴们有条不紊地稽首跪拜,像洄游的鱼群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只剩下钟离春与她的夫君独处此地。寝宫像是座闷热又潮湿的棺椁,当钟离春在无亏的榻边坐下时,鼻尖已然微微沁出汗来。然而,她握住的无亏的手却仍旧是干燥而冰凉的。那些手指枯瘠得像是荒漠中的胡杨——它们确实像,一样顽强不屈、奋力求生,且活着时的模样和死状并无二致。
  无亏的眼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凝神望着她片刻,轻道:“你上妆了?”
  钟离春道:“上次朝议忘了上妆,被妧妧念了三天……”她一手自襟前抽出锦帕,从容拭去额角的汗,笑道:“早知道今天不上了。”
  无亏的眼底浮起笑意,静静听着钟离春对御前女官一通无伤大雅的排揎。自然,钟离春的案前还堆砌着不可胜数的军情谍报,可在她看来,没有一件值得来烦扰无亏的心怀。他日复一日地沉眠在这坟墓一般的寝宫里,但当每次钟离春注视他之时,仍可在他面庞上看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影像。他与她相知于微贱之时,他将她拔擢为齐国最有商人权势的女性,鼓励她发挥才智锐意革新,数年如一日以孱弱的病躯为她遮挡着腐儒的攻讦和政敌的暗箭——而今他终于倒下了,奄奄一息地埋葬在寝宫温床内,如一具行将就木的骸骨。名贵珍稀的药材络绎不绝地从各地汇聚而来,无亏支撑残败的身躯不屈不挠地同病痛搏斗,苟延着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钟离春能多一日借助“小君”的名号,有足够的权威在君座上颁布敕令。其时齐国的局势微妙难测,经不起一点震荡与颠簸。天意不佑,自四月至今,滴雨未下,农田龟坼,百姓饥馑流离,人心浮动。而河道干涸,人马可行,更引得与齐素有渔猎之争、日夜虎视眈眈的北燕趁虚而入,联合郑、鲁、卫、宋等国组成盟军侵袭边境。最可恨者却是国内的僵局,钟离春与姿硕夫人明里暗里的权势争夺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满堂公卿骑墙而望,估价着究竟是哪一方最终取得炙手可热的冠冕。而在此之前,这群沾染着商贾油滑之气的公卿贵族们如守财奴一般悭吝着自己的忠诚:在国库空虚等着筹粮救灾的关头,在兵临城下急需兵马军饷的关头,这些贵族们期期艾艾、庸庸懦懦,装傻作痴、无动于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僵持的一个多月,北燕联军已攻下袁娄、崔犁等数十城,厉马扬尘,直逼距临淄仅百里之遥的棘丘。朝野上下沸反盈天,无人反省自己的责任,却在姿硕夫人暗中的鼓动下纷纷指责当政者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天灾人祸,交相裹挟,而在朝中孤立无援左支右绌的艰困,纵使危如累卵,又有哪一件能向命薄西山的无亏倾诉呢?
  钟离春神色如常地和无亏闲话片刻,起身离开了王宫。候在庭外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随在身后,听她下令道:“驾车送我去城外别馆。”
  近侍不由一怔,迟疑道:“您要去拜谒太后吗?”
  钟离春“唔”了一声,忽然道:“病入膏肓,唯有以猛药去疴。”
  近侍悚然动容,惊出一身冷汗:“夫人!难道您——”
  “不错,”钟离春低声道,“我要去继续当日未竟的协定——齐君之位,有能者居之。若她果真能解决眼下的困局,我便……效仿尧舜,将齐君之位,拱手相让。”
  “钟离春确乎是识时务者。”
  临淄近郊的别馆之内,姿硕夫人轻启贝齿咬断手中的锦线,转头对屏风后的心腹笑道。
  在姿硕夫人和钟离春的博弈进展到一触即发的阶段,有不少善窥风向的骑墙派闻风而至,争先恐后地朝寡居的太后释放忠心,姿硕夫人却以出人意料的冷静保持着声色不动。她并非不爱慕那些如潮的阿谀奉承,但她明白,和站在台面上受尽明枪暗箭的钟离春不同,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在这诡秘莫测的位置。借助黑暗的庇佑,她笼络人心,暗中游说,谋划布置,像一只躲在阴影处的蜘蛛,把朝野之中、市井之内的各方势力牵来引去,密密地织就她的天罗地网——终于让她的猎物无所遁逃。
  “天灾人祸,内外交困,恶声如潮。”心腹立在灯下细读钟离春送来的那封措辞恳切的文书,一面道:“落得这个局面,钟离春根本也是无从选择。”
  “这便是我为什么宁愿与聪明人为敌。”姿硕夫人抬颔赞许道,“他们总会明白壮士断腕、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姿硕夫人志得意满,对宿敌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心腹道:“太后已依约回复无盐夫人了?”
  “自然。”
  “然而棘丘之困,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心腹远不像她那般乐观,踌躇道:“且不论五国联军声势浩大,流民乱寇隳突如风,单就说今时今日朝内人心浮动的局面,兵从何调?粮从何出?国内的兵源多是贵胄的嫡系府兵,自公子夺位内乱后未加整顿,不受羁束;若贸然调令,师老无功还是其次,一旦弹压过度引发哗变,恐怕还有身家性命之虞——夫人,钟离春这一着‘尧舜禅位’,想来其心可诛啊!”
  姿硕夫人碧眸盈盈,浮起狡黠的笑意,道:“一点不错。所以我所致力之处,并不在于这一纸‘君子协定’……然而表面上,我们仍旧要与他们周旋敷衍一番。所幸我膝下正有个绝妙的人选……也该让他挺身而出,尽一尽乌鸟反哺的孝心了。”


第61章 风马相及
  数日之后,临淄另一间僻静宅邸内,闭门读书多日的雒易正在廊下独自算一局残棋。他的幕僚、自雒氏追随至此的羊舌宇拾阶而上,手握着回复给姿硕夫人的信函,正待雒易过目。
  羊舌宇跪坐在雒易身前,看雒易神色不动地阅毕回函,道:“论理密察,只是文辞少欠谦恭。”
  羊舌宇轻叹一口气:“要如何才算得上谦恭?”
  雒易冷笑一声:“要能让我气得直接把棋盘砸碎。”
  羊舌宇啼笑皆非,转目看向庭院,来来往往的侍从正忙着刷马备车、整理什物,预备奔赴前线。“眼前实在是进退维谷的困境,”羊舌宇迟疑半响,终于开口了,道:“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君侯当真不能辞谢这次任命吗?反正……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雒易拈着棋子,冷冷道:“我押下了一双腿,可不是打算只在这儿养老的。”
  羊舌宇只得噤声不语。然而他眉宇深锁,显然是对雒易的决定十分忧虑。自罹遭髌刑之后,虽然多方延请名医叩诊治疗,到底不能令雒易的双腿复原如初——稍一站立,便是拆骨剧痛、冷汗涔涔,出入行走都需要乘坐轮椅、仆役搀扶,羸弱得连一个孩童也不如。然而,即便是誓死追随雒易多年的心腹,羊舌宇也从不见雒易对此节谈论过一句,他的神色语气,仍旧同旧时一般的镇静从容——惟其如此,更让羊舌宇心底隐隐不安,多方暗示劝慰雒易回转绛都雒氏,待养好病躯再徐徐图之。当然,回报他这一片惓惓忠介的,只有雒易漫不经心的敷衍而已。正在此时,齐君却颁布了出征的敕令,号令一众贵族将领奔赴棘丘,增援前线。名单之中,竟有在齐国名不见经传、不良于行的雒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齐国太后和钟离春两强颉颃,彼此试探牵制的产物,何以雒易仍旧要以身犯险,甘愿去做当政者的替罪羊呢?
  雒易落子方定,抬眼正看见羊舌宇忧心忡忡的神色,反倒笑了。“阿宇,”他指着眼前将败的棋局,微笑道:“你也觉得这一局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吗?”
  羊舌宇轻叹一声:“恕臣驽钝——”
  “你并非驽钝,只是当局者迷而已。”雒易淡淡道,伸出手去,将棋盘上下翻转了过来。
  羊舌宇一怔,但见一瞬之间,胜败逆势,心中怦然一动,抬头望向雒易的眼睛。
  临淄往西北方向二百里,渡过泲水和徒骇河,便是深陷五国围攻而岌岌可危的棘丘城。黎明时分,棘丘大夫冯碱在城墙上焦虑不安地来回搓手踱步,再一次踏上墙沿跂踵而望——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数里之外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沙尘。他犹自不敢相信,使劲挤着眼睛望了半刻钟,禁不住大喜若狂地一声大吼,拼命地拍着身旁侍从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道:“来了!来了!”
  侍从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忙不迭道:“大人!担心点脚下——”
  冯碱推开侍从,一跃而下墙沿,撒腿便往城下奔去。久经围攻的棘丘城已然破败不堪,夯土的城墙上布满了凹陷的洞眼,裸露出内部枯瘠的荆棘。伤残的兵士们合力拖着战友的尸首,往雉堞上丢去;黯淡的角楼下零零落落蜷缩着逃难的流民,一个齿牙尽落的老妪正和年幼的孙儿分吃一块发霉的馍饼。连月以来凄惨颓丧的场景未曾改变,但是冯碱的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明朗——他直奔向东城门,一路高喊着:“援军来了——快开城门!快!”
  守城兵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把血迹斑驳的鹿砦拖到两侧。冯碱一面命令粮官开仓抚恤伤兵难民,一面令城内幸存的所有官员、小至轨长尽数整装来候。他们在雾气未散的黎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援军的先行部队招展着猎猎旗帜,姗姗而至。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扶起了长跪在城门前的冯碱。
  “棘丘大夫,请起罢!”将领搀着他的手臂,亲切道:“您以一座危城、六千兵卒与五国强兵相持二十余日,大挫敌军气焰,功勋卓著,国君嘉勉有加,特令我等前来增援……”
  后半截抚慰之辞冯碱已然听不太分明,他吃惊地望着将领除去头盔后的脸庞。杏目桃腮,皓齿朱唇,这竟然是一位正当年华的女将。
  对方轻咳一声,冯碱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地收回目光,低首拜谢道:“姚将军言重了!守土抗敌本是吾辈分所当为。何况忧患未除,冯碱怎敢居功?请将军入内洗尘整顿,稍后一同静候剩余的三队援军……”
  姚懿沉吟道:“事实上,仅剩两军未曾抵达。三日前,我麾下骁果军与雒将军麾下虎阚军在徒骇河畔偶遇汇合,一同……”
  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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