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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卿专心公务,对这些野史轶闻不关注,倒也不稀奇。”诡诸微微笑道。他简述了齐桓公在大泽中偶遇神物委蛇的传说,又低声道:“近来我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说是……当年镐京之乱,周室担心九鼎被毁坏劫掠,费尽心思将九鼎以及王库中金银财宝一并藏匿到了一个极安全的所在,并留下‘委蛇’二字的谜面,指望后世子孙能寻回九鼎,重振周室辉煌。可惜周德衰败,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能破解‘委蛇’之谜……”
“那齐桓公为何……”
“这便是这传说的诡谲之处。”诡诸蹙眉道,“作为亲眼见到委蛇之人,为何桓公终究未能寻到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副醍醐灌顶之态,赞颂道:“国君明察秋毫,一眼便看清了这些人的把戏!”
诡诸一怔:“把戏?”
“这有关‘委蛇’神力的传说,实在过于虚妄难测,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这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故布疑阵!”雒易冷静地推测道,“当今之世,弱肉强食,大国竞力角逐,蕞尔小邦朝不保夕,只能靠朝秦暮楚来维持危如累卵的社稷。他们最盼望的,便是诸国彼此争斗猜疑,在诸如‘委蛇’之谜上白白浪费精力,好求得一刻苟延残喘的时机。所幸国君圣明,不至于被这些雕虫小技所摆布。”
诡诸沉吟不语,愈想愈觉得雒易的分析丝毫不错。他若有所憾地仰靠在锦毡软垫之上,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
雒易撩开锦帘,正看见那花钿满髻的碧瞳美姬正斜倚着绣榻咬一颗桑葚,紫红的汁液顺着雪白手指淌了下来。
他一眼便见到她怀中还揽抱着一个仅着小衣的少女,不由微微蹙起了眉。美姬头也未抬,抬手懒懒一拨,手边的果盘“砰”一声的坠落在地。那少女却充耳不闻,只是伸手摸索着美姬的柔荑探过去,伸出舌尖舐去了她指上的果浆。她抬头盈盈而笑,一双猫儿般的眼睛瞳距涣散,显是目盲。
“放轻松些,雒大人!”美姬轻点着少女丰腴红唇,笑吟吟对他道,“该不会是被人发现,你在和晋王最宠爱的妃子偷情么?”
雒易懒得理会她,撩起下摆远远坐到绣榻另一侧,道:“诡诸已经开始关注九鼎和委蛇的关联了。”
骊姬伸出右手纤纤五指,欣赏新染的鲜红丹蔻,曼声道:“别那样看着我呀!你总不会以为,是我把这消息传给他的罢?”
雒易反问道:“当真不是?”
骊姬笑道:“有你的前车之鉴,我还敢忤逆族长?”她想起了什么,微微打了个寒噤,道:“她老人家动一动手指,就能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雒易沉默不语。骊姬道:“我也探过诡诸的口风,老头子倒是守口如瓶得很。幸而他也只不过在表面打转,并不曾发现九鼎地图的存在。”
雒易道:“你以为那个泄露消息的好事者,会只把这个秘密告诉晋王一人吗?有人想要搅浑这池水。或迟或早,他们就会……”
“找上沈遇竹?”
雒易一语不发,身侧的骊姬手托香腮,倾身咯咯笑道:“三年啦,雒大人,和沈遇竹朝夕相对的你,可找到地图在哪了?可在沈遇竹的谷道里么?”
雒易顿了一顿,仿佛丝毫不以为忤地笑起来,迎着骊姬的碧眸道:“阿骊,你要相信,能将一个蛮夷女奴设计成为晋王最宠信的姬妾、甚至是下任晋王的母亲的人,行事一定有他自己的筹谋。”
这是在提醒骊姬饮水思源,更需顾忌将来合作的空间
。雒易出征夷狄,将一个一文不名的女奴进献给晋王,才有了今日宠冠御宇的骊姬。这些年来,若非骊姬在宫中以为内应,雒易怎能如此精准地揣摩到城府莫测的晋王的心思?雒氏备受宠信,迅速平步青云,骊姬居功甚伟;而势单力薄的骊姬,也需要朝中有雒易这么一个强有力的后盾,才有可能和晋王的正室夫人相抗衡,甚至取而代之。骊姬对二人分则两败的处境心知肚明,自然而然地嫣然一笑,柔声道:“青奴可真见外!我纯然是为你考虑的呀。沈遇竹这块鸡肋啃了三年,族长的耐心已快要耗尽。你若一意孤行,执意要保下他,万一惹怒了族长……”
她轻声道:“你的‘病’可如何是好?”
雒易连眼睫也不曾动一动,垂目凝视着置在案上的一只小小金樽。墙上悬挂的长弓投影在澄澈酒浆之上。烛影摇曳,那酒樽之内仿佛沉浮着一尾垂死痉挛的细蛇。
骊姬取出一只锦盒,道:“这是这个月的解药。族长派人送来的时候还让我转给你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青奴,你晓得该怎么做。”
良久,雒易才慢慢开口道:“沈遇竹仍有价值。”他置身事外地抱着手臂,淡淡道,“他会成为绝佳的诱饵。”
骊姬迟疑道:“难道你想……”
“我收到情报,近期又有人想要潜入雒府劫走沈遇竹。”雒易微微笑道,“不过这一次……顺水推舟,未为不可。”
第12章 虚与委蛇
沈遇竹端起木盆走向房门,一脚踹开门就将水往外一泼——眼前衣影一闪,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沈遇竹定睛一看,一个小厮兜头满脸的水,把肩上的扁担一丢,跳起脚来:“阿竹你这个混蛋!”
“哎哟。”他后知后觉地一惊,把木盆放在地上,甩着手笑道:“阿敦,真是对不住!”
他转眼一瞥,雒易在廊下安然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见雒易毫发无伤,沈遇竹不禁心生遗憾之情。他迎上前去,掀开阿敦身边的书箧:“你是给我送书来的吧?真好!书并没有淋脏。”
阿敦跳着脚大骂:“好你个鬼!你小子只关心你的书?”他抹了抹嘴,抱怨道:“你这什么水,怎么这么腥啊?”
沈遇竹捂住眼,闷声笑起来。雒易淡道:“阿敦,还不把衣服脱下来,让阿竹给你好好洗干净?”
沈遇竹立刻伸手作势去扯他的衣襟:“就是,来,脱下来让兄弟给你缝补缝补罢!”
阿敦心领神会,赶紧撂担子向雒易请辞,一溜烟地跑了。
沈遇竹含笑望向雒易:“主人何必在门外站着?也想让阿竹给您洗衣服么?”
雒易举步入室,在门槛前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抚上了门框。
“好薄的一页门!”他似笑非笑道,“这又能拦得住什么呢?”
沈遇竹心中一动,一手提了书担,一手往屋内一引,笑道:“何必拦呢?这时节能入罗帏的,也只有春风而已。”
雒易一笑不语,自顾自在几前坐下,在沈遇竹从书箧不胜欣喜地取出书来的当口,打量着这间阴暗逼仄的耳房:一张几案、一副床榻,只在屏风后凌乱地摆放着几只的书箱。
“书箧满室,却仿佛空空如也。也不知每月赏你的十本医书,都到哪里去了?”
沈遇竹笑道:“总是要先多谢主人厚爱,竟愿意为我这个低贱的家奴买书相赠。不过小人有个怪癖,看完的书决计不能留,一定要烧了方才安心。所以我看完一本、便烧一本,至今一本书也没剩下了。”
雒易薄唇微哂:“你便这么自负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么?”
“主人误会了。俗话说,书非借不能读。一本书若是随手可得、可以反复观摩,难免叫人心生懈怠。富贵之家,藏书千万,又有几人去读呢?无非是束之高阁、任由蠹虫蛛丝盘踞罢了。倒是贫贱之士,借书以观,惕惕然于归期,更会奋发图强,彻夜苦读,才不算浪费了书中的学识。”s
他话锋一转,“读书如此,天下事亦如此。得不到的时候心心念念、如饥似渴,得到手后却弃如秋扇、埋没摧残——唉!这种人真是蠢得像是那虫豸、野猪一样,雒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雒易笑道:“确实愚蠢!不过,我还听说过有这样一种人,费尽全力想要逃开自己的影子和足迹,结果迈步越多,足迹也越多;跑得越远,影子仍旧紧随其后。最后他力竭而死,还以为是自己逃得不够快——却不知道,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阴凉之地,不但没有影子和足迹相困扰,还可以省下一条性命来!”
只听“咔哒”一声似有还无的轻响,仿佛从屏风后传来。沈遇竹敛目不语,又忍不住抬眼看雒易,却见他正举杯饮茶,举止神色一如平常。
沈遇竹定了定神,道:“多谢主人教诲,小人身处荆棘丛中,怎敢妄动一步?”
“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雒易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去。
他道:“你的书,也借我一观如何?说不定,我也能读出书中的精义呢。”
这一只手指骨修长,几与玉石同色。可是沈遇竹知道,它最善于握持的却是能立取人性命的利剑——不,何必要剑?任何一件物事到了这只手上,便都可以置人于死地。
沈遇竹并未犹豫很久,很快便赔着谦卑愚钝的笑,双手递上书册:
“主人言重了,人是您的人,书是您的书,哪里谈得上‘借’字?”
其实,沈遇竹所能看的书也在雒易的监视之下,无非是市井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医书而已。雒易接过书,草草一翻,通篇都不过是诸如“鸿雁之肪日日涂于头顶,可生发”以及“冬至后不可同房,大凶”种种不知所云的论述。
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书脊、书页,均未发现任何异状;便将书页撕下,透着烛光反复端详,也毫无夹层、水印等诡秘之处;最后索性将书页放在烛火上炙烤——他确乎听说过有一种隐形的墨汁,能在火焰的高温之下显现出原来颜色——但也不过是徒劳而已。直到那纸张受热卷起,逐渐焚毁成一团小小的余烬,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雒易沉吟不语。冷眼旁观着一切的沈遇竹悠然饮茶,轻叹道:“敬惜字纸呀,雒大人!您这烧书的手法全然不对。”
雒易抬起眼,沈遇竹慢条斯理道:“怎么能一只红笤也不加呢?要我说,您该把一整本书都烧成灰烬,再拿红笤在灰堆里温温地煨上半个时辰,届时甜香扑鼻,咬一口,炙热滚烫,绵细如糯,口齿留香,那才是回味无穷呢。”
“……”雒易粲然而笑,“你说得很是,下次有机会,我亲手煨给你吃,一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那小人先行谢过了。”
二人彬彬有礼地彼此微笑着,假若在外人看来,他们简直比最投契的知己还要其乐融融。
雒易把书递还。沈遇竹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开口道:“还未请教主人深夜屈尊来此陋室,所为何事?”
雒易环视着四处堆放的书箱:“其他读书人手不释卷、日夜苦读,携学说货与当世之君,可出其金玉锦绣,取其卿相之尊,而你——央我买这些不上道的杂书给你,不知能读出什么名堂?”
“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小人嗜好读书,就和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好酒一般,生性如此,本不是为了什么千钟粟、黄金屋。”
雒易讥讽道:“倒也不愧是青岩府出身,连打发时间的方式都如此高雅。”
听到“青岩府”这三个字,沈遇竹身上那股目空一切的从容意气蓦地消散了,慢慢地垂下头去。雒易注视着他,笑问道:“所幸贵学府人才辈出,星斗熠熠,也毫不在意一颗废物石子黯淡无光,是不是?”
沈遇竹强颜笑道:“……正是如此,主人说的一点不错。”
雒易一笑,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