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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觉朝着他笑,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莫正楠嫌恶地往边上躲避,把他的手打开了,他跟着费觉走了出去。费觉找来殡仪馆经理,封上了棺材,由四个结实的壮汉帮着抬下了楼,装上了灵车。
“你在这里等会儿吧,我让红虾来接你,红虾你还记得吧,就那个光头。”费觉坐上了灵车,指指对街的麦当劳:“去那里等吧。”
莫正楠站在雨里,想了会儿说:“我一起去。”
费觉怔了瞬,张开手臂拥住棺材,摇头晃脑地看莫正楠,谐谑道:“真没看出来你和你爸感情这么好啊。”
莫正楠没理会他,也上了灵车。灵车里外都贴了黑窗玻璃纸,暗幢幢的,天色又阴沉,莫正楠和费觉隔着棺材坐着,他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后来费觉低头用手机时,一小片亮光才把重新把他的样子照了出来。他的上嘴唇微微翘着。
莫正楠问他:“谁干的?”
费觉收起了手机,露出个微笑,他趴在棺盖上打量莫正楠,幽声说:“其实你和你爸长得还挺像,小时候看你,觉得你像你妈多一些。”
“车里黑咕隆咚的你也能看出来?”
“我已经让蒋律师帮忙处理遗产了,弄完这些你就回美国吧。”费觉说,人跟着车摇晃了下,两只手紧紧扣在棺盖上。
“九爷今天来了吗?”莫正楠问道。
“兴联的事你就别管了。”费觉还是笑笑的。
莫正楠看着他,双手插进口袋,背靠车窗,一只脚抵住棺材,说:“我爸和你上过几次床,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我后妈了吧?”
费觉眨了眨眼睛,掰着手指道:“不止几次啊。”
莫正楠抬了抬眼皮,没接话,肩膀耸了起来,一脸的不痛快。费觉笑得更起劲了,他的右手在棺盖上游来游去,他右手五根手指全都缠着绷带,绷带拖拉着一丝又一丝的棉线,他的手在暗影中看起来像一尾迟钝又笨重的金鱼。
“你的手怎么了?”莫正楠问道。
费觉道:“我还能打拳的时候,你爸说,我的右直拳最好,可惜,我是右撇子,只能先这样。”
莫正楠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略过费觉手指上的绷带线尾,他轻轻说了句:“好变态。”
费觉也不看他了,他望向车前,用左手包住了右手,没再说话。
灵车驶过跨海大桥的时候,莫正楠开了点窗抽烟,一片混沌的光斜斜劈落在樱色的棺盖上,他看到裹在费觉右手食指上的绷带顶端沾了点浓郁的红。
紧跟着光扑打进来的是潮湿的海风,莫正楠擦了擦脖子和脸,费觉捂住嘴打了个反胃的酸嗝。
车到火葬场,棺材被拉下车,送进焚化炉。费觉和莫正楠去了等候室,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费觉时而用左手擦右手手背,时而握紧双手,莫正楠仰着脖子默读墙上的殡仪守则。
切勿打闹,切忌痛哭,文明追悼,寄托哀思,破除迷信,人间快乐,珍爱生命。
一扇紧闭的铁门后传来轰轰的响声,等候室里的温度一下被提高了,费觉贴着墙根站得笔直,莫正楠发现,他右手食指绷带下的血色越来越鲜艳。他问他:“骨灰盒呢?”
费觉似乎没听见,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扇铁门。他久久不动,久久不说话。过了半晌,莫正楠才伸手拉了费觉的胳膊一下,又问他:“我爸的骨灰要放哪里?”
费觉猛地一颤,眼神像是很怕,这时那扇铁门打开来了,热浪滚滚,一张铁床被推送了出来。铁床上是个长方形的铁盆,里头铺了层灰和些碎骨头。骨头是灰白色的,从截面上看满是细密的孔穴,这些碎骨散落在骨灰中,形态似石头,似贝壳,就是不像一截手指,一只手,一块膝盖骨。不像一个人。但这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了。
费觉脱下了外套,拿起挂在铁床边的金属夹,往衣服上夹骨头。莫正楠过去帮忙,夹子伸到铁盘中央,他却顿住了,他夹住的一块米状的骨头上落着点殷红,莫正楠抬起头看费觉,费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里机械地收放铁夹,过了阵他才意识到莫正楠在看他,便对他笑了笑。莫正楠什么也没说,他夹起那块沾到了血的骨头放进了其他的碎骨中。
费觉的食指在流血,从铁盘潵落到外套内衬,像是一枚又一枚小小的足迹,在骨灰堆积的沙滩上蹀躞流连。
没剩下什么骨头可捡时,有人来帮忙收拾骨灰,那人问:“骨灰盒在哪里?”
费觉伸出双手。莫正楠在旁说:“先放这件外套里吧。”
“嗯,对对。”费觉一手圈住外套,唉声叹气埋怨起了自己:“唉,我这脑子,把骨灰盒给忘了,出门前还想好的,不得不服老啊。”
莫正楠看了看他,费觉还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八岁,打扮入时,头发染成少见的银白色,好在他皮肤足够白皙,五官足够立体,顶着极端的发色不至于太过突兀。他说话时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往上扬,显得亲和温柔,可一旦闭紧嘴巴不再说笑时,他就像一尊雕像,冰冰冷冷,毫无感情。他的瞳孔好像有些灰。
“走吧。”
骨灰全都收完了,费觉伸手去铁床上最后抹了一把擦在外套上,包起外套,抱在怀里,和莫正楠走出了火葬场。
火葬场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他们了,来者是个光头,个子不高,看到费觉抱着东西,他过来要帮忙拿,费觉没给,看看他,又看看莫正楠:“红虾,莫少,都认识吧?不过好一阵没见着了吧。”
红虾眉骨上一道剌疤,直刺入右眼,不过他的双眼还是很灵活,眼珠黑亮,他客气地和莫正楠握了握手,替他打开车门,问候了句:“莫少,好久不见。”
三人上了车,费觉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先送莫少回家吧。”他回头问莫正楠:“还是你约了什么朋友同学,送你过去?”
莫正楠摇摇头:“骨灰盒放在家里了?我过会儿带上楼吧。”
费觉没搭腔,转而问红虾:“阿婆今天还好吧?”
红虾明显愣了下,费觉放下些车窗,伸出手去抓风:“天气不好,又湿又热,老人家还是要多注意点身体。”他噗嗤笑出来:“你不知道今天殡仪馆都要排队入场。”
红虾应了声,费觉说:“不是咒阿婆啊……”
“觉哥,要不要去吃点东西,你今天还没吃饭吧?”
费觉把手收了回来,整个人都陷在了椅子里,他抱着那件外套,声音发沉:“先送少爷回家吧,送他回家。”
莫家落户在本岛,从大容山开回去费了不少时间,费觉一路上都很沉默,红虾又寡言,湿热的风徐徐吹拂,莫正楠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莫家门口,费觉喊醒他,和他道:“记得给花姐打个电话,有空多陪陪她。”
莫正楠转身就走,费觉又喊他:“你带钥匙了没有?”
他扔了串钥匙过去,不厌其烦地对莫正楠比打电话的手势:“别忘了!!”
莫正楠开了电子门,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臭小子,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费觉转头就和红虾抱怨,“他老子倒是戒烟了,少爷这次回来竟然学会了抽烟!”
红虾说:“再活二十多年,活到明爷那么大,就又要开始戒烟。”
“哈哈哈,这就是人啊。”费觉朗声笑了,“老头子有福再活二十年的话,说不定又要重开烟戒。”
“吃点东西吧。”红虾说。
“不了,先去码头。”转念一想,费觉又说:“回一趟公司吧,我拿样东西。”
费觉所说的公司位于老城区的一幢五层绿楼里,红虾陪着费觉风风火火爬上三楼,走进一间进出口食品贸易公司,前台小姐看到他们两人,忙起身鞠躬,公司不大,隔间里坐满了人,不是在打键盘就是在打电话,红虾和费觉一露面就有人来招呼他们,红虾忙着应酬,费觉抱紧了外套直接开锁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没多久他从办公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把红虾喊了进去,还关上门,拉上了百叶窗帘。
费觉把桌上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全都扫到了地上,红虾机灵,上去把笔筒和文件也都搬开了。办公桌空了出来,费觉在桌上放下外套,从身后的货架上抽了个铁皮饼干盒出来。
饼干已经开封了,里头剩的不多,奶油香味扑鼻。费觉抓了把饼干塞到红虾手上,说:“吃。”
红虾茫然地看着他,费觉一瞪眼:“吃啊!”
言罢,他自己掏了好几块饼干塞进嘴里,不等咽下去,就又硬塞进去两块。红虾看看他,也把饼干塞进了嘴里。
费觉吃得很卖力,不停掏饼干不停吃,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出气,脸涨得通红,红虾更不敢怠慢,两人一顿狼吞虎咽,终于把所有饼干都吃完了,费觉一抹嘴,打开外套包裹,先把骨头捡进饼干盒里,接着小心地捧起一抔又一抔骨灰往盒子里放。红虾费劲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出去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他道:“事情经过已经交待了,事成之后他躲去内地,水车确认人死之后,带着全家老小去了夏威夷,尸体埋了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跑路。”
费觉被骨灰尘迷了眼睛,双手凑在铁皮盒子上方,小心地搓拭掌心的骨灰,他右手的食指半截鲜红,半截雪白,渐渐地,那雪白里浮现出一道道灰线。费觉挤着眼睛说:“不用找水车了,没有康博士同意,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算人是他找的,冤有头债有主。”
红虾给他递水,说道:“康博士下星期在自家别墅办五十寿宴,请帖已经发出去了。”
费觉喝了两口水,盖上了饼干盒盖子,说:“三个人,三个人就够了。”
“觉哥……”
费觉拱了他一下,眉开眼笑:“你就算了,照顾好阿婆。走吧,先去码头。”
码头离公司不远,十分钟车程便到了,看守门卫见到费觉和红虾这两张面孔,直接开闸放行,红虾把车开到了停放集装箱的B区,他和费觉下车,弯来绕去找到了一只红色集装箱。红虾上去敲了三下集装箱,一长接着两短,费觉点了根烟,站在一边抽烟,箱子里有人回应了,还是三下声响,两长接着一短。红虾和费觉一点头,交换了个眼神,拿钥匙开了箱门上的挂锁,从外面打开了门。一股血腥味席卷而来,费觉皱着鼻子弹开了香烟,集装箱里没有灯,他面对的仿佛是另一扇门,一扇绝顶黑色的大门。
“都出来吧。”红虾说,陆续有六个汗流浃背,穿短袖短裤人字拖的人从集装箱里走了出来,他们有的老,有的少,全都没在看费觉,有的甚至干脆闭紧眼睛。
红虾从车上拿了把枪下来,递给费觉。费觉把子弹上膛,检查了下手枪,走进了集装箱,转身拉上了门。
光被完全阻挡在了门外,浑浊的空气挤压着每一寸黑暗,费觉打了个嗝,清清嗓子,放下了手里的饼干盒。他听到有人在哭喊:“我什么都说了啊!是水车!水车让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
费觉摸到了电源开关,他按了下去,地上一盏苹果造型的台灯亮了起来,幽幽地发着粉光。就在粉色光圈的上方,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裸男在空中挣扎。他全身泛着乌亮的光泽。
“放了我吧!红虾哥是你吗??放了我吧!”
费觉拉动开关边上的一根绳索,齿轮转动,男人被放到了地上,他欣喜若狂,喉咙都喊破了。
“谢谢!谢谢红虾哥!您大人有大量!阿弥陀佛!阿弥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