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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兴澜靠在车窗边,抽完了手里的烟,和九爷一挥手,扔下句“用功一点也能申请奖学金。”便走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日光刺目,仿佛此时已经是一天中阳光最盛大,最明亮的正午。
第12章
莫正楠的手碰到了费觉的小腿,外面的乌云时有时无,屋里跟着忽明忽暗,费觉这条搁在被子外的腿有时雪白得如同象牙,有时又像泡着污水的白瓷器,亟需清洁。莫正楠向上摸索,五根手指宛如五个排成一列的旅人,在光滑的陡壁上行走着,它们走得缓慢而小心,踮起脚尖走,三三两两紧挨在一起走,它们跨过一道隆起的肉疤,迈向一片凹陷的盆地,走进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行进的途中,它们难免遇到障碍——一片衣摆挡在费觉的腰窝上——他穿着病号服,病号服下面便是连绵的丘壑,壮丽的河山,看不尽的湖光水色,茂密丛林。
“你联系上周游了吗?”费觉卧在床上,眼睛还闭着,一只手垂在床外,问莫正楠。
莫正楠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脊背,他摸到费觉的脊梁骨,一节又一节,他沿着它们往上爬。费觉抖了下身子,睁开了眼睛。
乌云跑开了,他脸上都是光。
莫正楠说:“他没事。”
费觉笑了出来:“四肢健全,肯定比我强。”
“你真想不出得罪过什么想要了你命的人?”
费觉道:“要真有这样的人,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砍我?”他盯着莫正楠,瞳色又透又亮,他问道,“周游没被人砍?”
“他真的没事,你养你的伤吧,”莫正楠撩开费觉的衣领看了眼:“没压到吧?”
费觉伸手挠了两下左肩上的纱布,莫正楠眼神一凛,拍开他的手,费觉嘀咕着说:“有点痒。”
“忍着。”
费觉还是不老实,活动起了左胳膊,莫正楠按住他,厉声说:“你忍一忍。”
费觉撇嘴,不动了,转过头枕着右手说:“你别总在我这里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该干什么?”
“公司不是你接手了吗?这么几天就把业务全搞明白了?”
“我聪明。“莫正楠说。
费觉一扭头,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什么也没说又躺了回去。
“你别琢磨是谁砍你的了。”莫正楠替费觉盖好被子,“老老实实在医院歇着吧。”
“你也别琢磨我在琢磨什么了。”费觉说,“人再聪明也没有读心术。”
“我又聪明又有读心术。”
费觉眼角一斜,无奈又好笑地说:“这两样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脸皮原来这么厚,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道:“你让可乐仔回去吧,把红虾叫过来,我和他还能聊聊天解闷,可乐仔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个闷屁。”
莫正楠把电视遥控器塞到费觉手里,一本正经说:“电视机里那么多人,你挑一个,肯定有人能解你的闷。”
“红虾忙什么呢?”费觉坐了起来。
莫正楠给他开了电视,站在一边调节目:“看新闻还是看综艺?音乐节目听听歌?”
费觉长叹了声,侧着左肩靠在枕头上,哀怨道:“这只白眼榴莲,我带了他这么多年,转头就抱上了别人大腿。”
莫正楠调到了档电视剧,放下遥控器,说:“你也别怪他,帮我跑腿总比跟着你一个半残强。”
费觉鼓圆了眼睛争辩:“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后我百米跑都能赢过你,你信不信?”
莫正楠头一低,摸着鼻梁笑了。费觉嫌他,摆手道:“你怎么笑这么恶心,要走赶紧走,别在我这里碍眼了。”
莫正楠俯身搂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声音里带笑意:“你怎么这么可爱。”
费觉一怵,话没接上半句,又被莫正楠亲去两下,莫正楠问他:“我去吃个午饭,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上来?”
费觉擦擦嘴巴,推开莫正楠,撵他走:“你也别上来了,被你一恶心,什么胃口都没了。”
莫正楠忙说:“那我走了,不倒你胃口了,午饭多吃些,你太瘦了,多长些肉,抱起来也舒服。”
费觉面无表情,把电视机音量调高,莫正楠退了出去,临走前再三叮嘱候在门外的可乐仔,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费觉离开他的视线,绝不能让他踏出病房半步。
“他要问你借手机打电话也别给,不能让他往外打电话。”他还说道。
莫正楠从医院出来就去了龙宫酒店,他订了个包间,坐下后要了壶龙井,茶水上桌,他喝了两杯,包间里迟迟不见第二个人。莫正楠把菜单反复研究了好几遍,再看不出什么花样来了,给九爷和蛇七分别打了通电话。
九爷笑着回话,说是路上堵车,还有十分钟就到,让莫正楠帮他要一份福建炒面。蛇七的手机关机,怎么都打不通,莫正楠留下两则语音信息,他说话温声温气的,第一则留言里,他和蛇七道:蛇叔,九爷也快到了,不知道您现在到哪儿了?
第二则他说:蛇叔,吃早茶要是没空的话,我们宵夜再聚吧,正好周游今晚就从泰国回来了,我带他去您的海鲜档宵夜啊。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去码头问问,泰北今天过来两艘船,他跟一艘渔船一起回来。
九爷要的福建炒面上了桌,他人却还不现身,莫正楠倒不着急,翘着二郎腿和红虾通话。
“九爷到哪里了?”莫正楠问道。
“现在在龙宫附近停车。”红虾说,“他从一间茶室过来的,品味茶室,他进去之后没多久,蛇七的车就到了。”
莫正楠不慌不忙,喝了一小口茶:“去茶室之前,他还见过什么人没有?”
“有。”红虾顿了顿才说,“去了间太极会馆,还上了一个人的车。”
莫正楠眉毛耸起:“什么人?”
“查了下车牌,”红虾说,“是个条子……”
“条子?”
莫正楠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红虾道:“叫方兴澜,负责康博士那单案子的条子。”他又语速飞快地接着说了句:“对了莫少,以防万一,我找了个机场的朋友帮忙留意周游,人很可靠,你放心。”
两人结束了通话,莫正楠往杯子里添茶,手上把玩起了打火机,金属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玩了很久,思量了很长一段时间,莫正楠忽地笑了出来。
方兴澜才踏进警局,眼前掠过个高个子女人和几名警员说笑的身影,他一转身赶紧往外走,不等他跨出门口,他身后已经响起了女人呼唤他的声音。
“方警官……方警官!你等等啊,喂!方兴澜!”女人追得急,越喊越大声,周围不少人都朝方兴澜这里看了过来。方兴澜停下脚步,站在一盆金桔树边上,笑着和女人打招呼:“刘记者,好久不见。”
“唉,方……方警官……”刘记者穿格纹衬衣,黑色牛仔裤,粉黛未施,头发剔得比方兴澜还要短,身上挎两个大包,人瘦,显得眼睛特别大,她一边试着平稳呼吸一边和方兴澜说话,冒出来的句子活像蓄满泡沫的汽水,吱吱地往外冒气。
“方警官啊,你……走得比我跑得还快啊,是多不想见到我?”刘记者用手扇风,嘴角带笑。
方兴澜辩白道:“怎么会,只是刘记者不是去了社会版,不跟罪案这边了吗?”
“您说有组织犯罪是算社会新闻还是罪案新闻?”
方兴澜歪着嘴角笑,刘记者也笑,拿出本子和圆珠笔,低着头说:“是不是灰色地带?”
言罢,她从本子里抽出了张照片,那是张高中毕业照,排成四列的少男少女里有个女孩儿被红色水笔给圈了出来。刘记者指着女孩儿问方兴澜:“这个女孩儿您还有印象吗?”
“谁?”
“楚俏啊。”刘记者说,“胡志宽绑架的那个女的,这是她的高中毕业照,听说人的样子没怎么变…”
方兴澜琢磨了阵,看着刘记者:“这事情都过去多久了,读者早就不感兴趣了吧?注意新闻时效性啊刘大记者。”
“男绑匪,女人质,还是个又漂亮,过去又曲折的女人质,永远不过时。”刘记者把照片夹了回去,说得头头是道,“您没听说吗?已经有人想投资拍电影了。”
“炸都炸死了。”方兴澜说,“胡志宽我们都辨认了好久才确定身份。”
“真的炸死了?还是她炸死了,结案才比较方便?八大案已经引起了太多恐慌了,我没说错吧?”
方兴澜一抬眼睛,迎上刘记者质询,迫切的眼神,他将她脸上的斑斑点点,岁月痕迹全都收入眼中,她不年轻,皮肤保养似乎也很懈怠,她脸上涌着激动的红光。
方兴澜拍了下衣服,和气地说:“怪不得你喜欢找我问东问西啊,你这样说话给别人听到……”
“警察打女人算社会新闻还是罪案新闻?”刘记者快嘴快舌。
方兴澜扭正领带的领结,没说话。刘记者又道:“我听说马会的六百万没找回来啊。”
方兴澜微笑:“那天我就在现场,钞票炸得满天乱飞,爆炸啊,刘记者,爆炸之后就有火灾,钱再怎么说都是纸的,一把火烧下来还能剩多少?”
“那蓝宝石呢?也能烧没了?警方没说把项链找回来了吧。”
“也没说没找回来啊。”方兴澜道,“你和我打听项链的下落还不如去找失主岑太太。”他话锋一转:“还以为你是来问我有组织犯罪的新闻,看来还是劫匪人质的故事更吸引人一些。”
“什么斯德哥尔摩啦,邦妮克劳德啦,大家都爱看啊,黑社会火拼死了一屋子人最多说一句,哇,好激烈,啧啧,活该啦,混黑社会有什么好下场,哦说不定还要附一句,啊,你看他的别墅都盖得很不错啊。”刘记者一口气讲了好长一段,方兴澜边听边点头,两人凑在一起正要互相点烟,刘记者冲方兴澜努了努下巴:“你长官,焦文仲。”
方兴澜回头看了眼,笑着和朝他们走来的中年西装男子挥手致意。焦文仲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得稳稳当当的,逢人就打招呼,就关照几句。
“哦,下个月要改口咯,升局长了吧?”刘记者轻声说。
方兴澜摇着手指笑:“记者比我们内部人员消息还灵通。”
眼看焦文仲走近了,刘记者扔下香烟,扯着背包带就跑了,方兴澜没走,站在原地抽烟,焦文仲到了他跟前,两人互相问好,焦文仲比了个抽烟的手势,方兴澜左右看看,警局偏门外的走廊下,不知什么时候就剩下他们两人了。方兴澜给焦文仲点了根烟。
“这个星期报告能交上来吗?”焦文仲望着外面吸烟。
“账本我看得差不多了,找不出什么问题,只有拉人回来问一问了,”方兴澜说,“都是人精……”
“不是这件事。”
方兴澜听了,靠在一根廊柱上,伸出小指挠了挠眉心,盯着地板砖缝一动不动。
“你们这一班年轻人里,看来看去,还是你最识大体,也有干劲,不然阿钟也不会选你当接班人,阿钟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有时候,怎么讲,脑筋转不过来。”
方兴澜笑笑,焦文钟掰着手指,清洁指甲缝,道:“兴记话事人死了,合记这个呢,不出半个月也翘了辫子,隆城第一帮,这位阿公一走,犯罪率飙升,也真是奇怪,这些烂仔,一个一个不怕警察,不怕王法,就怕关公那把大刀卡擦落到他们脖子上。”
方兴澜道:”警局也拜关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