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
芸者应邀赴宴,照规矩须经由茶屋,每晚行程也早有安排,按理不当出现差池。何况豆家茶屋在整个津口也是数得上的风雅之所,更因曾拒绝没有介绍人的来客而出名,从未听说有这种事。看对面舞子的神情不似说笑,豆良子不免讶然,心下回忆着识得的客人,一时也想不起那些达官贵人里谁能闹这么出,遂问道:“主人怎么说?”
“只安抚那人说姐姐赴宴未归,请他到‘姬椿’间小坐。”舞子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室内,发间花穗挑起一抹流光,疏忽明灭。“看主人的意思,似乎是想等姐姐回来,瞧瞧是否在何处经人介绍,免得唐突了贵客……”
豆家茶屋在中华土地上颇有些年头,所属芸者不多,却是正宗的京洛风范,也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通常只应城中富贾之邀。如今东日军队驻扎津口,军中长官远离家乡,经介绍来此寻乐,又不能过分光明正大,便渐有易服改换的生面孔出现。茶屋也指望借军部权势抬高身价、提供庇护,眼下时节自不愿贸然得罪生人,如此谨慎倒在情理之中。
豆良子知晓,门前来传消息的舞子艺名换作松子,素来心性单纯,与自己亦颇亲近。听其几句言语,心下似有机窍贯通,蓦地打了个突,转念间却只做不经意般信口应道:“那人可说什么了?”
“我原不在跟前,也不认得,依稀听了两句,好像是与北井中佐有些交情,倒是带路的时候,闻见他身上酒气不小,或许——”舞子故意拖长声音,新桃般的发髻下,精描的眉眼如月弯弯,半涂的樱唇随之弧起,一派天真烂漫,“是真惦念姐姐芳姿,不知哪家居酒屋里喝多了,兴起这么一折,倒算他运气好,没被直接打出去!”
豆良子知她玩闹,作势要打,那边早料到其反应,莺莺笑着向屋里躲远了。临铺传来隐约的喧哗,及至近处却只余烛光荧然,照亮木屐下的青石板面,似流泻的清泉。豆良子垂眼瞧着,心底已大致猜出来人。面具般的精致妆容掩住一瞬错愕,吴服美人儿依旧仪态优雅,对一行琴师、男众微微点头示意,便向茶屋屋主的憩间行去。
平安桥的灯火已近阑珊,好在此时芸者们忙碌的工作尚未结束,不会有人留意那许多浅歌曼舞间,是否藏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豆良子出现在姬椿雅间时,仍是一身工致华美的姬空木花样粟梅色吴服,绘有本土风俗画的拉门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两人相对注视着,沉默得近乎窒息。
点缀寒兰图案的灯纸下,烛火安静燃烧着,映衬着涂满大白的面容细腻如同瓷器。豆良子站在门前,看着对面容貌周正的年轻男子,忽地笑了:“怎么,久川桑非要见我,来了却又不说话了?”
屋里仍漫散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久川重义就那么端坐桌前,手下压一卷白报纸,打眼看去不似发行的版式,倒像刚刚定稿尚未交印的样本。他的双眼锁着怒意,在晕黄的光影下深如堑渊,却又亮得惊人:“老板在哪儿,我要见他。”
豆良子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处,衣裾笔直,仿佛无知无觉的人偶。老板临行前曾对今日情形有所提点,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久川重义真就能这么找来:他还知道在这花柳声色间,一身酒气是最不让人起疑的借口,但谁又能确保来往间不会引来真正的明眼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冒险。
“老板已经离开了。你知道的,津口风声太紧,以他的身份,能来已是破例。”吐字珠圆玉润,却莫名肃庄得令人心生敬畏,一如其无懈可击的容止。她看着久川重义,向对着家中不省心的幼弟:“你手握电台,有直通总站的频率和密码,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规矩——你不该这么冒失地来找我,老板更不可能来见你。”
久川重义蓦地站起,半卷报纸砸在桌上,砰然一声炸响:“你看清楚,日军炸了上珧火车站,师生伤亡二百六十九人——文法院一共四百一十二人!我明明告诉过他日军要轰炸上珧,可你们就拿他们当炮灰!”压抑的嗓音翻滚在喉头,仿佛桎梏于层云的积雨,“这就是你们三民派,土地、人,半个都保不住!”
雕花矮几上,报纸沿边缘缓慢翻卷着,间或露出三两个浓黑的铅印字块。豆良子垂眼看着纸页舒卷,面具般淡然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她趋步近前,没有伸手,只是隔桌就着铺团正坐在他面前:“我很抱歉,纸鸢。我们确实尽力了,可是,想必你也能明白,从津口到上珧,任何一环的丁点差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就是情报工作要承受的。我们都会失望,因为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要么接受,要么死亡。”
她的声音很低,不争不抢,似熏香燃起的袅袅轻烟,却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们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兄长都在天上。我大哥是第一批空军,中华二十一年,他在余安上空迎战东日时侧翼被击中,于是架机撞向敌军,同归于尽;我二哥中华二十二年进入军政部航空学校,夜航时发动机空中故障,迫降撞上高塔;我三哥参加了保卫平京的空战,我亲眼看着写有他编号的战机,从那片天空坠落……”
久川重义的神色变得肃穆,面对眼前这个妆容行止极端考究的女人,他突然说不出一句愤慨的言语。豆良子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焰上,语调依旧平和得不容拒绝:“后来老板找到我,说我与一位曾在津口作艺伎的夫人十分相像,那天我告诉他,凡我所拥有的,他都可以拿去。”纤细的身姿裹在繁复绮丽的吴服下,却如寒兰般挺拔,“哪怕到今天,人们依然可以责怪中华空有千万里的土地却任人欺凌,没有自己的制空权,可我知道,至少他们曾经拼尽全力。不是所有牺牲都值得,但如果不牺牲,就更加看不到希望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对无言,四下泛起细微的哔剥声。久川重义缓缓整衣坐下,烛火光晕落在他的眼中,如同深潭倒映的虚影。他沉默地看着豆良子,似要透过浓重的描画,看到她的脊骨:“请转告老板,我要他一个解释。如果这些人督统局保护不了,那我也不必再相信他所谓的救世,我会选择自己的方法。”
“这话,我会替你转达。”豆良子安然颔首,目光从视线相接处收回。屋中光线已然昏暗,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拨亮烛芯,方又端坐回去,和声言道:“如今东日向長河上游进军已势在必行,倘若上珧战役打响,二十三旅团势必参战,到时还是否回津口驻扎,不得而知。所以总站已经做好筹划,借着向日新闻社与北井茂三这层关系,助你做随军记者。”
久川重义笔直坐着,看烛光划过她簪着精致花饰的鬓发,在桌面积成一滩浅湾,不由慢慢蹙紧眉心:“你的意思是,上珧守不住了?”在津口形形□□的人物间游走久了,他也依稀听闻些关于战局的只言片语,北方台南战役仍在惨烈地相持着,而南方,中华与东日必将在夏口有场大战。中华军民在无论装备还是训练都精良百倍的敌军面前,从来没有真正占据优势,久川重义也想过三民派挡不住敌人的步伐,可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会直接放弃上珧。
“无论能否守住,做情报,都要打好两手准备,你说可是这道理?”豆良子并不接话,只是重又恢复起先那般娴雅姿态,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这几日,我总想着怎样才能联系你,可惜这身份实在不方便。今天你来了,也是好事儿——田中留吉那孩子不能留了,最好这两日,你想办法让他带朵红色矶松上街,行动队的同志看到,会帮你解决。”
久川重义微微色变:“他还是个孩子!”“但也是敌人,他总会成为东日兵,拿着刺刀插进我们同胞的胸膛——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己方残忍。”豆良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决,没有一丝犹疑,“据我所知,冈村贤之助与那孩子的父亲有故,想发展他做情工。我猜他必然对你有某种近在眼前的威胁,不然老板临走时,不会格外嘱咐我留意。”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久川重义明白,豆良子每句话都是现实,所以他只能生硬地回应:“我知道了。”茶间外长廊传来太鼓规律的扣响,那是茶屋提醒各处客人夜色已深,艺伎们要收拾起居,准备第二日的功课了。豆良子欠身斟满两盏茶,先自饮了一杯,然后施施然提着衣摆站定,算是无声地送客。久川重义亦不再多待,他很清楚今日的见面对两人会产生何等困扰,也确实该有个限度了。
像招待所有来客那样,豆良子以无可挑剔的仪态送他出门。错身那刻,久川重义恍惚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耳语:“我见过星君,看到你,我就知道老板为什么执意选你了。你很聪明,但千万别去猜到老生究竟是谁,除非,你想率先出局。”久川重义向来懂得,进了这行,有些事情可以看透,但决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明说。所以他想,那大约是他的幻觉。
第16章 XIII 长庚第七
上珧江畔,报时钟楼徐徐敲响整点,半轮橘红的初日咬着杳袅余音,终于挣脱云层,从烟波浩渺
的江面腾越而出。这是东日空袭过后的第二日清早,城内各家医院仍充斥着大量伤者,铁路沿线的狼藉犹在眼前,相较之下,这江岸的一隅宁静,愈发显得朝不保夕。
赵长庚手拿便礼帽,西装革履地站在钟楼顶层,隔着锈色铜栏,千里江景悉落眼底。他旁边站着个身量略小的中年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马褂,踩双厚底黑布鞋,乍看上去不过是城里毫不起眼的敲钟人。但倘若有心打量也会发觉,其人通身衣物十分洁净,甚至还有长期叠压的齐整折痕,着实比寻常底层百姓讲究得多。
这敲钟人正是乔装从津口赶回的老板,赵长庚知道他回来不久,可相信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并最终决定自己何去何从——老板向来如此,你永远摸不清他有多深,而他也只要你绝对服从。赵长庚自识不是名合格的下属,他清楚老板其实在相当程度上纵容于他,正如他知晓老板从骨子里信奉集权,但自己向往的却是政客口中许诺的自由与民主,即便明知那如同理想中的乌托邦国。
然而此刻赵长庚心中没有丝毫忐忑,他甚至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曾经痛恨于离开前线,去做幕后党派林立中的棋子;曾经惶恐于一腔热忱渐趋冷却,再看不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对错。而到如今他只想着:立刻调去渝川也好,从此便被弃置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等待老板的宣判,可那人在沉默过后,却只是对着江水喟叹:“好好看看吧,过了今天,可就瞧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赵长庚哑然。昨日入夜时分,督统局津常区前方分站来报,言东日陆军先头部队已抵达潼阳郊区。潼阳距上珧城区不足百公里,一旦发动攻击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然而直到此时,上珧的战备也仅仅限于本城,没有充足的军备,没有应援的迹象,一座孤城在精锐的敌军面前能硬抗多久?赵长庚扭头看向老板,似乎要从他每个眼神里找到确切的答案:“军方真要放弃上珧?”
老板并不答他,只把目光放向天水交接的远方,仿佛千年独立于局外,无悲无喜的滔滔江河:“我们只负责传送情报,至于军方高层最终如何决定,就是督统局也无权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