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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赵长庚不甘心,他知道还有最后的路可以试试看。当初津常站转交到纸鸢手里的不是张普通车票,上面加盖着国督局的印章,拿着它铁道局就知道是情工奉命活动,自会优先安排行程。眼下各地车票都不宽裕,既然有人借纸鸢的渠道离开上珧,那么沿途便该有记录可寻,就总能找到这个人,问问他究竟是谁,赵启明最后又跟他说了什么。
赵长庚找到了,那人就在姚州,如今西迁各校共同设立的联合大学任教。他站在学校传达处,看着那人从远处走来,一颗心慢慢坠下去,像沉入数九寒天的湖底,凉意彻骨。那是个熟人,陈勖,也只能是陈勖。赵长庚突然明白了一切。那时候老生和青衣误落排谍的陷阱,必须有人冒险用电台传讯,通知总部立刻反应。也就是那个时候,拿到通行证和车票的纸鸢,清楚地看懂津常站并不可能理会那些师生的性命,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赵长庚呼吸急促起来,他压着心底烦躁的情绪,问那个人:“你怎么会拿着国督局的东西,赵启明跟你说了什么?”回答他的是张茫然的脸,陈勖说:“他只给了我两样东西,让我不要多看多问,五号傍晚去五里巷西口,有人安排我出城。”赵长庚觉得胸口堵了团棉花,没错了,这就是他的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学得像个真正的情工。他突然控制不住心中强烈的情绪,拽着陈勖的领子低吼:“你他妈知道那是什么就敢拿?”
然后有生的二十六年来,赵长庚头一次放弃了所有理智和教养,猖狂地在联合大学正门口撂倒门卫,当众殴打了鼎鼎有名的学者,然后对赶来的巡警,亮出国督局的身份证明,扬长而去。他知道其实怪不得陈勖,他甚至想任性闹大了也好,让渝川把他重新发配去谍报的前线,倒称了心意。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报纸上豆腐块大的□□都没有,就像没人知道赵启明最后经历了什么,到底是生是死。
赵长庚在渝川工作了七年,直到升任电讯部长,几乎与老板平起平坐。他低调稳重,八面玲珑,唯独对一件事念念不忘。他通过各种渠道打探中华二十七年冈村贤之助和他代领的特侦小组,打探东日二十三旅团的动向,甚至打探老生和青衣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很多人劝过他,连理智也清楚的告诉他,赵启明没可能逃出去,他会被捕,然后死在东日惨无人道的审讯下,像无数不走运的情工那样。可至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吗?
中华三十四年,东日无条件投降。他听着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的声音,听着窗外鞭炮锣鼓,做的第一件事是就是料理完手头所有杂务,乘车赶往上珧。曾受东日管辖的上珧监狱已完成交接,监狱长翻着厚厚地日文名簿,告诉他这里从来没有关于那人的记录,不管是作为久川重义、赵启明还是纸鸢。监狱每年会处死很多的人,他们的遗骸就在上珧近郊刑场掩埋,如果现在还能翻出来,认出那人的遗骨。赵长庚看着他平静地笑了,说怎么可能。
赵长庚甚至重新找到老板,问他要那些东日人的去向。然而得到的线索依旧指向虚无缥缈:冈村贤之助已被押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北井茂三于东日投降前夕战死,老生在天皇发布诏书当日自裁,连青衣也坐上了回国的轮船。老板鬓角已染上白霜,他看着赵长庚,目光依旧犀利:“恒都师团的竹内中将还在,如果不信,我可以去联系,你亲自问他。”赵长庚没有说话,他最后看了眼上珧的土地,当晚便坐上了回渝川的火车。
公元一九四九年夏,三民派政权逃往琉岛。赵长庚去机场送别老板,在身后飞机发动机的嗡鸣声里,老板面对面凝视着他,神色庄重,如同多年前看着年轻的赵长庚宣誓。老板问他:“你真的决定,不走了?”赵长庚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两天前,常化两个飞行小队起义,占据机场,直接送了批高官给北边献礼。工农派政权眼见要领导整个大陆,他曾是渝川的电讯部长,留下来绝难善终,如果这再时候不走,想走怕都走不得了。
赵长庚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启明在这里。”于是老板明白,再说什么也无用了。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也要把人找回来,活着见人,死了也要亲手收敛他的骸骨。赵长庚看着老板登机,深灰的风衣下摆在气流中微微扬起,他挥了挥手,知道这或许就是两人此生最后的见面了。他敬过这个人,爱过这个人,也恨过这个人,但就是那么奇怪,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反而什么都不剩,平静如无波无尘的水面。
第28章 XXIII 尾声|下
四九年十月,新中国成立。同年底,国立上珧大学回迁。头场冬雪落下的那天,赵长庚站在重新恢复生机的明德楼下,问陈勖:“勉公,您还收学生吗?”明显瘦削了的学者,屈指推推那副有年头的银边眼镜,反问道:“应星兄,你过去也是经济学的翘楚,为什么要重头学史?”赵长庚微微仰头,看雪花漫天飞扬:“我听说,学史能知古鉴今。他曾告诉我,想跟着您修通史,我就想知道,让他心甘情愿舍了自己性命的,到底是个什么。”
后来上珧国大的学生发现,陈勖身边多了个助手。那人年纪不轻,却不是系内挂职的讲师;长相周正,偏生常年不苟言笑。他每次同陈勖一道上课,替他整理讲稿和笔记,偶尔遇到陈勖生病或参加学术会议,也会上台代讲。那人鲜少提及自己的名字,学生们只知道他姓赵,记忆极佳,大段史料信手拈来,又总能深入浅出,不比任何正式教授要差。
时间长了,渐渐有传言说他也是校友,抗战前那会儿作风不好,让学校除了名,不过到底是陈教授教学有方,终换得浪子回头。有次几个学生没留意,说完才发现当事人就在身后,吓得脸都白了,可那人什么都没说便径自走远了。燕蓟停课运动传到上珧时正值季春,陈勖听到广播里的声音,停下笔,望着窗外浓绿如墨的梧桐叶说:“乔治来了。”然后他转向对面已经不再年轻的人问:“你后悔吗?”赵长庚抬头看看他,目光落回手里的文稿。
那年中华通史述论的草稿,在两人合力下,已差不多完成了五分之四。不久校园乱了套,赵长庚被人告发,拖到街上□□拷打,那些人胁迫陈勖,要他检举赵长庚的罪状。陈勖看着他们,只说:“那是我的学生。”接着就是漫长的苦难,陈勖到底没能熬过那个时候,连同将要完稿的通史一并被焚成了灰烬,赵长庚断了两根肋骨,却奇迹般的活下来。
复课后两年,赵长庚作为上珧国大历史系仅存的几位老学者,被破格聘用。他讲义写的极好,课更精彩,尤其擅长近代史,教室常常人满为患。不少人催着他著书立说,起码换个教授头衔绰绰有余,然而近二十年里,赵长庚没有发表任何学术论著。他一门心思地扑在如山的材料堆中,凭着记忆补写那些被烧毁的草稿;也一门心思地托人打听,有没有谁听说过久川重义,或者知晓二十三旅团原参谋长北井茂三一家。
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旅日的小友寄来本回忆录。书不算厚,少见的是以女性口吻,叙述三八到四五年间,潜伏于东日军队内部的谍报经历。赵长庚看过太多类似的东西,真的假的,严肃的戏谑的,可往往都是趋利大于求真,失望多于希望。可当赵长庚翻开这本书时,他的目光顿住了,他清楚错不了,这个人是真正做过情工的。
作者说,她的父亲是东日武士,母亲是支那戏子,她异母的兄长参与了这场战争,担任旅团参谋长,而她毕业后滞留中华,不得已投靠兄长为旅团提供医护帮助,在军营她认识了兄长信任的副手,那人曾在中华长大,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人。赵长庚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那是种瞬间扩散到全身的,不能自已的战栗。他知道,写这本书的人就是青衣。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我和石原君,必须有人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可他阻止了我,我明白他有他的计划,我在他眼中看到星辰,那是我不能理解的信念……后来我被押送进排谍的刑室,隔着门缝看到临室刑椅上绑缚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我和石原君都抗下来了,可我们知道,煎熬才刚刚开始……”
从那夜接到最后的电报至今,近六十年,赵长庚终于再次获悉赵启明的消息。他给异国土地上的好友打电话,手抖得几乎按不下号码,他请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本书的作者。不久那边回信说,人找到了,就在吉田市広川县。赵长庚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乘机赶到当地,迎接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如他们当年那般风华正茂。
姑娘告诉他,北井纪子,也就是她的祖母,已经在五天前病逝。那是个非常美丽的东日姑娘,赵长庚恍惚能在她脸上看到青衣的模样。姑娘领他去了北井纪子长眠的墓园,在那雪白的墓碑前,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个怀表,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养护得相当精心。那表壳上横着道触目惊心的弹痕,背面用小篆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启明。
姑娘用温柔的恒都腔说,祖母曾嘱咐她,这怀表是那人的东西,倘若日后有人找来,一定要当着她的面将怀表还给他,告诉他,那人曾经有句话留给他。那个人在最后自由的时候说,自己没怪过他。赵长庚将怀表紧紧攥在手里,如同隔着数十年时光拥抱他的兄弟。他知道,时间已经带走了他最后找到赵启明的机会,他与那人擦身而过,这世上除了自己,怕再无人知晓他的存在。拖欠了六十年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悉数填补回来。
回国后赵长庚推辞了所有邀请,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摞摞地消耗着纸张,也消耗着可能所剩不多的精力。第二年秋《中华通史述论稿》成文,第三年夏书稿付梓发行。赵长庚大病了场,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熬不过那个冬天,可他到底还是看着新一年的嫩芽长成沃叶,直至最终枯萎脱离枝头。那时他才慢慢知晓,刊行的通史已经被推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赵长庚想,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可惜陈勖和赵启明没能看见。
他出院回到家里,无数记者争着想来采访。也就是在那时候,赵长庚突然发觉,自己的记忆力不行了,像还回五彩笔的江郎,原本铭刻在脑子里的记忆越来越淡,或许终有天会成为空白。他没有什么可让记者写进稿件的,想说的早已经在书里说完,余下的那些,终归不足为外人道。他就像节老藤顽强地活着,却渐渐再背不下大段史料,记不清刚刚做过的事情,认不出前来看望他的学生和儿孙,甚至忘记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赵长庚活了百岁,很少有人能到他像这样的岁数。许多时候他甚至在想,即便那时赵启明侥幸活下来,或许也早已经老死了吧!他不再执着于寻找,却已经把寻找当成了一种习惯。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觉得时光匆忙而混沌,有时他的脑子很清醒,还能成段敲出曾经发过的电文,然而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闭眼歇歇,大半天就那么过去了。
就像此时他在黎明前的夜色里醒来,手里还握着那个早已停止走动的怀表。他看见东方的地平线上高悬着颗星,明亮的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