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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爵-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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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停澜永远都记得那天的烈阳。他花大价钱新得了一匹烈驹,在校场的马战上连挑五人未尝一败,同窗们起哄说让他请客吃饭,十六岁的方停澜拍拍手上的尘灰,将马鞭收进腰中,一扬头在阳光下粲然笑着:“行啊,你们随便挑馆子!小爷我今天高兴,你们吃一盘倒一盘都没问题。”
  然而他的同窗并没有吃一盘倒一盘,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走到迟锦城那家最贵最有名的脍珍楼门口。
  烈烈暑气下,方停澜头晕目眩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仿佛对方只是一尊黑色的幻影,随时都会蒸发在日光。偏偏那人的声音比不远处树上的蝉鸣更加尖锐,一字一字如针扎进他的耳朵里:“方小公子,您的父亲涉嫌协助叛国逆贼费祎出逃,已经交至大司寇处,现在,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走,就直接走进了天牢。”方停澜的笑容不带苦涩,更像在说一个荒唐笑话,“我本想去脍珍楼办一席‘满堂富贵’,点一壶‘阳春醉’,再请一位胡姬唱上几首曲子,最后却成了腐鱼一条,泥水一杯,以百十囚犯的惨叫为伴奏的牢饭。”
  约诺尔爵爷静静的听着。
  大小司寇都来过,狱卒也来过,所有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知不知道方阙协助费祎叛国的事,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长居武隆宫什么都不知道。他浑身上下被搜索过,所有信件,笔记,甚至是丢在角落没看过一眼的杂书都被一页页一张张摆到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写信,写给谁,看了什么,接触过谁,有什么意图。
  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我父亲。我的父亲是国之肱骨,是最坚定的保皇党,他怎么可能去帮一个叛贼,你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被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甚至怒吼出声:“是我父亲把陛下亲自护送出的泰燕城,新都迟锦城是我父亲的封地,你们秦家的新皇宫甚至建在我们方家的祖宅上!你们怎么能怀疑这样一个为宏朝,为秦家江山献出一切的人的忠心——”
  他话没能说完,便挨了一顿盐水鞭子。这顿鞭子告诉了少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告诉了他帝王并不需要这份忠心。
  小司寇临走时,看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还晃着脑袋补了一句:“幸亏你是活在这个年代,方小公子,要是早生个几百年,你刚刚那番话……不,就算你不说那番话,单凭你父亲疑从叛国,早该被诛九族了。”
  “哈,您看,我还活着,还能喝一杯酽茶,跟您说说以前的故事,我真该感谢我生了个好年代。”方停澜挽起袖子,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交错的旧伤。晚阳越来越渐沉,房间内的暗影范围静默地**,那条分界线已经慢慢来到了爵爷的脚边,“他们见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顿鞭子之后,便把我关进了天牢的最里间,死囚室。没有审判,没有裁决。”
  除了送饭的狱卒和老鼠,再也没人会来光临这个潮湿的小囚笼。无人营救,无人探视,曾经几近并肩王的方家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方停澜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中困惑过,哭泣过,叫骂过,痛恨过,诅咒过,甚至死过,但当自己从灭顶的窒息中挣脱坠落的那一瞬间,这一切的念头都消失了。
  或者说,这些困惑哭泣叫骂痛恨诅咒和死亡在一刹那全部搅到了一起,融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念头。
  “复仇。”一直安静听着方停澜说话的老人终于开口。
  方停澜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要报复你的国家吗,年轻人。”约诺尔声音低沉得近乎严厉。
  “不,”方停澜摇头,“您把我想得太坏了。”
  “如果不是复仇,那就是比复仇更过分的事情。”
  这一次方停澜没有否认。
  子爵直视对方许久,仿佛想从那双漆黑平静的瞳孔中读出东州人心底最贪婪的欲求。
  这场无声而漫长的对峙中,最终是约诺尔子爵那笔直的腰背先松懈了下来,老人长叹一口气往后靠去,一只手重重揉着鼻梁:“你非我族人,我没有立场来评判你的行为,但是我希望你还是有能约束住自己的东西,道德,亲情,爱情……哪怕只要一样都行,不至于让自己彻底堕入深渊。”
  “我有。”方停澜认真答道。
  “那就好。”
  天彻底黑了,鸽子们归笼歇息,楼下的约诺尔夫人在呼唤丈夫下楼用餐。方停澜便也打算离开,此行他没有问到关于费祎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这段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的经历叙述给这位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异国爵爷时,他的内心非但没有一丝抗拒,甚至觉得畅快无比——就像神明理解教众,老师理解学生,父亲理解儿子。
  哪怕对方并不赞成他的行动,但方停澜知道老人是理解他的。
  方停澜向对方告辞,他刚打开书房的门,约诺尔看着他的背影突兀开口:“传说允海十六岛上有一位海盗。”
  东州人回头。
  “叫做费科纳,因为他手中船多,人多,所以是势力范围最大的海盗。可惜这位海盗阁下总是在公海的范围中行动,从不来缇苏海域内,不然我国海军怎么会由得他如此猖狂,”约诺尔爵爷说的漫不经心,“他指挥劫掠舰袭击繁水,万里,大川……威风得像个将军。”
  方停澜在老人说出第一个时呼吸便急促了起来:“如果他真是将军呢?”
  对方皱纹舒展,第一次在方停澜面前露出了笑容:“我可没这么说过。”
  “……谢谢,”方停澜用力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谢我什么呢,我只是在跟你讲一桩传说罢了。”约诺尔拿起烛台,“走吧,年轻人,你也来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


第27章 新衣
  31。
  在方停澜在楼上和爵爷谈话的时候,海连在楼下帮厨娘……杀了一只鸡。
  他刀工了得,割喉放血,开水拔毛,刀线笔直印在鸡的胸腹,片刻工夫已将内脏掏空,一一摆在案上,手腕再起落数十次后,鸡肉也均匀成块丢进了碗里,胖胖的厨娘惊讶极了,问他是不是小时候在酒馆里当过学徒,海连摇了摇头。
  “道理都是相通的。”他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愿再多说,正好约诺尔夫人在客厅叫他的名字,海连便放下菜刀走了出去。
  “你难得来一趟,还叫你帮忙,真不好意思。”夫人歉然笑着。
  “没事,顺手。”海连坐回到客厅内,继续之前的话题,“小语还好吗?”
  “她很好,”老夫人颔首,“上次回来时还说王女殿下很欣赏她,垂芷庭里其他的仕女也对她很好,只有一点不好。”
  海连一惊,急急问道:“是什么?”
  老夫人伸出食指,指向海连:“只有一点,她的哥哥总是不愿见她,让她觉得不好。”她往海连的方向挪了挪,“你这哥哥当的怪,明明每次过来都要问问小语的情况,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为什么却不肯见她呢?”
  为什么?
  海连低下头,刚刚杀鸡的时候,有一两滴血溅到了指尖,虽然已经用水洗过,依然有星星点点陷在指缝的暗红痕迹,他蜷起沾血的手指:“她现在已经是子爵的养女,何必有一个贫民窟的哥哥,对她的声誉不好。”
  “又在撒谎。”老夫人叹气。
  海连沉默。
  “我说过,老爷也说过,虽然你当年只要我们收养海语,但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为你造一个身份。”约诺尔夫人凝视着海连垂着的眼睫,“你明知道这三年来,我和老爷都把你当做我们的亲生孩子来看的。”
  “算了吧,我是个匪徒。一个爵爷,一个学者,有个强盗儿子算怎么一回事。”海连笑笑,他偏过头,隔壁的厨房里已传来锅罐炖煮时的咕噜声,桌上的花香若有似无,是家里会有的味道。
  “我和老爷子从没觉得你是个匪徒,”约诺尔夫人摇头,“匪徒不会救下被绑架的人,也不会救下那一车要被送去当奴隶的孩子们——”
  “那只是交易!”海连脱口道,“因为你们死了儿子,因为我养不活小语,我才会救下你们,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
  这一声语气太重,连厨娘都从厨房探出头来:“夫人?”
  “我们没事,你继续忙吧。”老夫人挥挥手让厨娘回去,才转头皱眉,“海连……”
  “夫人,我小时候已经过过好日子了,够了。我有过爹和娘,不愁吃穿,我爹抱着我去看过泰燕城郊的花海,阿娘给我做过甜醪,而小语她什么都没有。她一出生就没了阿娘,来缇苏没几年,爹也失踪了,只剩我俩相依为命,可她跟着我,只能每天去港口翻垃圾,甚至,甚至还……”他说道这里时眼眶已经红透,却咬牙不肯见泪,“我想让她过好日子,她比我更值得过好日子。我已经这样了,我不想让海语再跟着我了,你们正好送上门来,只是这样而已。”
  青年说完这一长段,胸膛起伏几次才平复呼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夫人,但我不值得。我一个人挺好。”他强调道。
  “既然今天的那笔钱你们不愿收,就替小语收着,算是我给小语当未来的嫁妆钱。”海连用力一吸鼻子,站起了身,“她现在有你和老爷子,将来还会有一个好男人做丈夫照顾她,至于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哥哥,不要更好。”
  他说到这里转身想走,老夫人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她这个妹妹了,那她做的衣裳要送给谁呢?”
  “……什么衣裳?”海连一怔。
  “小语上个月回家了一次,你避着她不愿见她,她只好把她给你做的一件衬衣留在家里,托我转交给你。”约诺尔夫人也站了起来,“你就算要走,把东西带走吧,总不能让老爷那么个糟老头子穿年轻人的衣裳呀。”她笑着说完,拍拍海连的手背,转身去了内室。
  没一会老夫人便托着一件雪白绸衣走出,海连接了过来。
  海连自己身上这件破烂单衫穿了多年,不光肩膀和手肘处有被磨开的**,前几天在黑拳场打架造成的那些黄黄灰灰的狼藉也深深印在了粗糙亚麻上。而手里的这件衣裳触感则轻软得仿佛婴儿的幼嫩肌肤,在傍晚的灯火下白绸几乎能发出光来——这样的面料,恐怕白鸟区的纨绔公子哥儿们的衣柜里都不见得有一件。
  “小语说因为她文书工作做得好,王女殿下奖赏了她一匹东州的丝绸,她便拿它做了这一件衣裳。她第一次裁衣服,针脚不够好,领子还是垂芷庭的姐姐们帮忙缝的,她晓得自个见不到,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帮她看看合不合身,你要不要换上试试?”老夫人笑着建议道。
  “我……”青年有点结巴,“我不能……”
  “试试吧,”老夫人柔声道,“小伙子长得这么好看,穿起来一定好看。”
  “就是就是,好看的。”厨娘一边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出来帮腔,她抬起胖胖的手臂一把握住海连的肩,“我要是有了钱,又有你这么个漂亮儿子,恨不得天天叫你穿这样的衣裳啦!我说得对吧,夫人?”
  约诺尔夫人笑眯眯地点头。
  海连送海语到子爵夫妇手上时,小姑娘十二岁,身量才到他的胸口,仿佛一只细弱的小猫。他因为对女孩愧疚,三年来都避不肯见,宁愿让海语从没有他这个哥哥,但对方从没有一时一刻忘过他——衣裳的肩宽,臂长,他不用试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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