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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爵-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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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独处。等靠了岸,只有我会跟你一起进城。”方停澜坦然答道。
  “你倒是胆子大。”
  “因为我有你。”
  “……”
  方停澜直视对方,肉麻话说起来眼睛都不眨:“未来这一年里,我可仰仗可信任的只有你。”
  “我们是同伴,海连。”他说。
  方停澜这句话说得真诚极了,尾音里甚至带了一点撒娇意味。当初在南宏时他这语气和表情能骗过武隆宫里的同窗和紫宸殿里的老皇帝,自然也能骗过眼前心思单纯的小海盗。
  果然,海连在目光中沉默下去,半晌他又把视线转回海面,轻声道:“……我跟你一样。”
  这五个字的发音清晰,是字正腔圆的东州话,方停澜不由一愣。
  “我跟你一样,是宏朝人。十五年前裂国之战前夕,我跟着家人从东州逃到了缇苏,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海连捋了一把额发,让它们尽量不要碰触已经结痂的伤口,手指梳厘过发丝时,掌心沾满了潮湿水雾。
  “那你家里人……”
  “都死了。”
  方停澜笑容滞了滞:“抱歉。”
  “死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好道歉的。”海连一撑栏杆,回到了甲板上,前方即将抵达红榴港,“你也别拿我当东州人,我不认的。”
  8。
  港口船舶稠密,毒蜂只能在外围稍作停留,方停澜最后吩咐了船上的手下几句,便拎着一个木箱和海连换乘了一艘小艇前行。二人穿过鳞次栉比的桅杆,样式各异的风帆,面目狰狞的海神像耸立在每一艘商船的船头,用冷酷目光俯视着每一位来客。方停澜的视线始终看向前方,然而气味比景色更快一步涌了过来。
  他屏住呼吸。
  ——在进入久梦城之前,你得先抽一支烟。
  允海上最有经验的老水手会这么对每一个新来的外地人如此说道。
  从北漠龙息堡运来的烟草,东州迟锦城运来的香料,西陆兰黎塞运来的美酒,种种气味皆混在咸腥海风和浓郁花香里,糅杂成了一股古怪而又叫人迷醉的味道。海关气急败坏地追逐着走私犯,博浪商们满载而归,黝黑的脚夫和矮个的工头聚在一起,海盗和妓女们调着情——不管是皮靴布鞋还是光脚,只有泥点子不分贵贱地溅洒在每一个人的脚面和裤管上。人们用东州话聊着账单,用南境方言骂着脏话,用北漠话唱着小调,镀了鲜亮天光的银钱从每一个人手中流过,又散落至港口附近星罗棋布的酒馆中。
  这座名为红榴的海港比方停澜去过的所有港口都要生机勃勃得多,热闹喧嚣得多,也要野蛮得多。
  小艇刚一靠岸,海连便头一个从船上跳了下来,他回头冲方停澜说:“最好跟紧我,不然没准等你走出港口就只剩裤衩了。”
  方停澜微笑着答应。然而人潮拥挤,对方又没有一点要等他的意思,方停澜或紧或赶地走了几步后,干脆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是你让我跟紧你的。”方停澜说得理直气壮。
  海连看了眼方停澜,对方朝他做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恶不恶心。”青年嘀咕了一句,却没甩开方停澜的手,脚步也放慢了一拍。
  港口极大,二人在夹缝里七拐八绕艰难前进,好不容易快要出港时,方停澜忽然被一声尖锐的哭泣打断了前进。
  哭泣是一名男孩发出的,他的左手臂自肩以下全没有了,仅剩的一只手抓着一名独眼壮汉的衣摆,正口齿不清地和对方辩解着什么。壮汉显然不耐烦听男孩的解释,想要甩开他,男人叫骂了几声后男孩并不松手,壮汉登时大怒,他一把攥住孩子唯一的胳膊用力一搡,男孩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跌倒在了泥水中,前襟和半张脸顿时脏污一片。
  红榴港太忙碌了,并没有人会匀出一秒来多看泥中的小脏鬼一眼,人潮在嚎啕大哭的他身边自动分开,像是遇到顽石的河流,男孩的哀鸣恰如喧哗曲调里最不和谐的那个音符。他的胳膊擦伤了,腿脚似乎也不太灵便,男孩挣扎半天也没能爬起来,眼泪又把脸上的尘埃冲刷成一道一道的。
  方停澜望着,不由咋了下舌:“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把行李递给海连,径直走了过去。海连看了眼手里的木箱,又看了眼垂头哭泣的男孩,没动。
  “还站的起来吗?”方停澜俯身,用南境语问道。
  男孩瘪着嘴,吸了好几回鼻子终于止住抽噎,他小小地嗯了一声:“我……脚是坏的。”
  方停澜叹了口气,他朝男孩伸出双手,揽住男孩的两腋,将他从泥凼里抱了出来,然后小心地放到了路边。东州人温和的问他:“你家大人呢?”
  男孩咬着嘴唇,摇头不肯说话。方停澜又问了几句,对方依旧不愿开口,他也不再多缠,顺手理了理小孩皱褶的衣领,笑着叮嘱:“以后可不要去招惹那样的人了。”
  男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他犹豫着,在方停澜离开两步时又叫住了青年。小朋友努力在鼻涕和泪痕里憋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叔叔。”
  方停澜也跟着笑了一下。
  “看不出你这么好心。”海连把木箱递还给他。
  “是你们这儿的人太冷漠了,放任个孩子在路边哭。”方停澜嗅了下自己的袖口,皱了皱鼻子,“一会到了地方还得去洗洗,这里连泥巴都是一股鱼腥味……”
  “摸摸你胸口。”海连说。
  “什么?”方停澜一怔,却也依言将手探向怀中,这么一摸,他的脸色立马变了。方停澜猛地回头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腿脚不好的独臂男孩的影子。
  “这……”他瞠目结舌,算是明白男孩那句“谢谢”是什么意思了。
  “用断手断脚的孩子,博取老妇人们的同情心,在她们直抹眼泪的时候顺走她们的首饰,钱袋,临走时还能在白裙子上留下个黑手印,”海连咬字慢悠悠的,“我可提醒过你要跟紧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主动上这种低级的当,方千尉。”
  青年终于冲方停澜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是缇苏给你的见面礼。”海连说,“欢迎来到久梦城,异乡人。”


第6章 末流作家
  9。
  天光已近午后,街上却安静的很——这条长巷只有到薄暮将临时才会苏醒。除了癞狗的打盹呼噜和野猫的叫春**,就只剩一个女人的喝骂声,在巷道里回荡得字字清晰。
  “……再等几天?你自己算算已经拖了几天了?昨天找你还敢装不在家!一个男人,天天不上街去找活做,呆在屋子里写一堆废纸……等你卖出去?你什么时候卖出去过一张半张的了?你楼下卖屁眼的都比你挣得多!奥布里安,你这箱玩意就押在这儿了,今天要是交不上钱,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话音一落,一个年轻男人踉踉跄跄地被人从绿漆大门里推了出来,随即砰地一声巨响,大门在他眼前猛地扣上,震飞的不仅是屋檐上的鸟雀,还有男人鼻梁上挂着的镜片。
  奥布里安对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他蹲**捡起镜片,拿衣角胡乱擦了擦,重新架了回去。他和房东折腾了一天已是筋疲力尽,想找个地方靠着歇会,结果墙角不是堆积着昨夜酩酊离开的客人们留下的秽物,就是还没丢弃的厨余垃圾,光是看一眼都叫人作呕,他没地方可呆,只能像个傻子似的伫在屋檐下发愣。
  胃里饿得发烧,昨天中午的一顿剩饭已经是他最后入喉的食物,如果今天这婆娘不来砸门,他本打算再去大剧场一趟的,结果现在可好,一切计划都打了水漂。
  “就算不被扣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过稿……”奥布里安喃喃自语,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钱……钱……上哪弄钱……”
  他的口袋里除了穿指而过的凉风外,只有一把钥匙。这钥匙并不能打开奥布里安家的大门,而是他常年远行在外的邻居托付给他保管的。奥布里安将钥匙掏了出来,他不自觉地来回摩挲着钥匙上单调的回旋花纹,鬼使神差间,一个不太好的念头陡地涌了上来。
  ——他隐约记得,邻居床下有个暗格,他曾见过对方从里面掏出过钱币来。
  想到这里,奥布里安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男人猛地一别头,冲着自己断然道,“如果做了这种事,那我跟我笔下写过的那种卑劣小人还有什么区别?”他急急地走了两步,又嘀咕道,“如果我写一封借条呢?就借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一定筹齐还给他,借条就放在他床上,或者等他回来亲自给他……”
  “给谁?”
  这一声突兀问话吓得奥布里安登时发出了一声仿佛猫被踩了尾巴的怪叫,青年颤抖着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他的邻居就在他两步之外歪着头看着他。
  “……海、海连。”奥布里安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
  因为对方表情和声音都太古怪,海连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你在街上楞着干嘛?”
  “我……”奥布里安张了张嘴,“我散步找灵感,正好想到几句台词,就念了出来。倒是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
  “我走路一向没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海连不以为意,朝奥布里安伸出手要钥匙,“你也别在垃圾堆里散步了,上来吧。”
  奥布里安讷讷地应了声腔,走过去将掌心攥得汗湿的钥匙交给了海连。他靠近了一侧头,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站在海连的身后,对方显然早注意到了他,还朝他友好的颔首示意。
  奥布里安困惑道:“这位是?”
  “他……”海连卡了下壳,不知该怎么向自己这位书呆子邻居介绍方停澜,干脆道,“我亲戚。”
  “噢!”奥布里安连忙朝这位陌生的东州男人行了个礼,“我叫奥布里安,是个作家,也是海连的邻居。”
  “方停澜,是海连的表哥——嘶!”
  他被海连踩了一脚。
  海连拿过钥匙后没有去打开大门,而是径自绕到房子的侧门放下了绑起的直梯,三两下便踩着梯子爬到了屋顶。
  他已有半年没回家了。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这栋二层小楼的屋顶上开辟出的一个储物阁间罢了。海连推开房门的瞬间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从房间里面直冲出一股陈霉味道逼得他不得不挥着手扑开烟尘,赶紧走到房间中间推开了头顶的窗户通风。
  方停澜这时也跟着攀上了屋顶,男人打量着眼前这间几乎不能称之为住所的地方,半晌讶然才道:“你……就住在这里?”
  “不然呢?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哪里?皇宫吗?”海连没好气地回话。
  一出红榴港,他这位雇主就笑得比混混还无赖,理直气壮地表示被小偷诈走的是他所有的住宿费,而他现在身无分文,其余财产都是计划开支,如果海连不帮他找回钱包,他也不介意和海连挤在一张床上。
  希望他在看到这个破烂地方后赶紧打消主意有多远滚多远。海连在连环喷嚏中想。
  房间低矮逼仄,塞进三个男人后几乎再无多余空间,方停澜甚至都得稍稍拿手挡在头顶,才能保证自己脑袋不会撞上房梁。他顺手抹了把身旁椅子上的灰,指腹立马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方停澜摇摇头,没敢坐下去。另一边的海连倒是不知道从哪翻出了一块几乎硬成了铁板的抹布和一个空盆,他走到房间角落推开一块木板,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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