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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强]坤-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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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过来的这一路,朱点衣神神叨叨地说他第一次清醒,能撑着不睡就不睡。他就真的十分蠢得清醒了一路,也就做了一路的容器。

好容易醒来,晕船又吐了几天,整个人面色苍白得不像话,跟西子一样老把手放在胸前,抿紧嘴,仿佛一开口就要吐个翻江倒海。朱点衣递给他的药丸要他压在舌头底下,而后他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再不肯要那药丸了。这种宁愿吐着醒也不愿好好睡的作死态度唤醒了朱寡妇那沉睡许久的冷漠与事不关己,她干脆直接和谢一桐玩儿在了一起。

柳长洲失去消息的第十天,陆含章没怎么样,方秉笔到先憋不住了。
整个东海营都如同与世隔绝,极目所望,威风凛凛的十六战艘船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其间有小划子往来穿梭,于是“睹物思人”这种十分愚蠢的东西便十分霸道地占据了脑海,叫这熊汉子天天都板着个脸,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就仿似吃了炮仗,火气大得很。

这天,海面上海风极大,吹来了天边的云,头顶的天空上满布墨色的云团,放眼望过去,只在海天相接处有一线银白的勾边。不多时,乌黑的云团下飘落羽毛般洁白的雪花,稀稀疏疏,却绵延千里。
陆含章拖着个半身不遂的身子,裹了件雪白的大氅,端着一壶茶上了甲板,席地而坐,自斟自饮喝得挺不亦乐乎。没一会儿,端着一瓶酒出来透气儿的方秉笔也上了甲板,这两人不期而遇,暂时做了一对聊友。

方秉笔惯性地扫了眼西侧的海岸,而后忧心忡忡道:“这都第十天了,人不来,好歹给我个消息,死了还是活着。”
陆含章老神哉哉地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怎么?死了的话方大人要怎么样,杀到京城去给他报仇?”

方秉笔不意他会这样讲,心里顿时就窝了一股火,替柳长洲觉得不值起来。柳长洲在将军帐里攒了一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狗印子和一些内容乱七八糟的信,可这人当着他的面说死了活了又能怎样。
他看过来,略为不满地道:“当然不能。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遇到了皇上蛮不讲理、别有用心的时候,祸福也总是难料。”

陆含章扶着栏杆站起来,迎着海风往前走了几步,扶在了阑干上。
在方秉笔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堪称形销骨立的背影,那人十分滑稽地把一头白发扎成了蝎子尾巴的奇怪造型,以防止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露出来的耳朵透明干净,看上去十分脆弱。
然后,他听见那人用一种不容人置疑的语气,平淡道:“方大人以为,比起这些毫无现实意义的担心,接替他的位置帮他实现多年的夙愿,哪个会是他更愿意看到的呢?”

方秉笔被激得跳了起来,硬邦邦道:“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溺水不援之以手么?”他就突然难以控制自己,愤愤道:“别人说这些话我都能理解,唯独陆老板你,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讲的。我要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他,哪怕搭上整个东海营!”

陆含章突然转过身来,端平手,眼神骤然冷下来,厉声道:“你看看眼下,哪一桩事不比柳长洲的生死重要?东海营得掩人耳目,你用八千人的性命去换一个不明生死的人,这叫愚蠢!我用九百万两养起来的东海营,不是用来和朝廷窝里斗的!不是伺候你用来策反的!何况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你贸然行动,只会为皇帝提供一个‘通敌叛国’的证据,只会叫他死得更快!”
方秉笔抢一步上来,双手攥着陆含章衣领,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上半身都已经悬空在船外,猛然爆发道:“说来说去,你骨子里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恐怕柳长洲再重要,在你心里也是有价的吧!”

陆含章心里“腾”得就冒出一股火——九百万的背后藏了多少家破人亡,藏了多少胆战心惊,在这些明明重情重义的军人的眼里,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
他何尝不担心那人,脑子一热的时候也会想抛开一切,只要柳长洲能平安回来。但等冷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倘若他真的不择手段了,会把柳长洲所有的不懈坚持都变成一场竹篮打水。

并且东瀛人兵临东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兵部统辖的东海营尽管已经全力备战,但凭那些散漫多年的大庆水师,要对抗一个以水师为主要军备力量的国家的侵犯,无异于以卵击石。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理解这些人的焦躁,但方秉笔身为一个副将……

他咬着后槽牙,伸出食指狠狠戳在了方秉笔的肩膀上,一字一顿道:“你是大庆的军人,你的心里,首先得装着天下。”
方秉笔攥着他领子的手一瞬间就松开了,脱力似的往后倒了几步,冷静了下来,扶着额叹了一句:“君心难测啊。”

雪花骤然密集起来,风却小了很多。

陆含章忽听得他身后一阵响动,才刚一转过身,有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就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昼思夜想的人奄奄一息道:“方秉笔,有日子没见,你是……不是……皮紧了?”
陆含章的双手下意识搂得死紧,触手都是冰凉得没有人气儿的温度。他没怎么费劲就将柳长洲抱了起来,怀里的人平时蓄满了力量的筋骨都软绵绵的,身躯还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似乎他眨一下眼,这人就要倒下似的。
他扭头喊了一声:“傻愣着干嘛?叫朱姑娘来!”

柳长洲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朱点衣剪开他那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后,迎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味儿。锁骨往下连着一排肋骨折断得七七八八,连着大片的淤青和被抽打出来的鞭痕,模样惨不忍睹。后背上的蝴蝶骨突出得越发明显,上面的伤口早已贯穿胸肺,早先简单包扎用过的纱布都完全被血濡湿,深深嵌进了血肉里,形容十分狰狞可怖。

饶是朱点衣这样一个见惯了伤病的大夫都被他这一身伤刺激得险些水平失常,发现“吉人自有天相”这种鬼话只能用来自我欺骗罢了。
方秉笔站得最远,双手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场一众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约而同转开了眼,因为伤势太严重,朱点衣给他疗伤清创到最后,已经丢开了所有借以清理碎骨的刀子,直接用手指在那些较深的创口里来来出出。而即便这样了,榻上的人连半声都没哼,不是不疼,只是麻木到感觉不到疼了。

柳长洲的瞳孔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又缩成针尖那么点儿,一直睁着的双眼始终没有焦距,也似乎不需要眨眼来缓解干涩似的,一瞬不瞬。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眼里有无数的东西在崩塌与破碎,已经没有了原先初见时的清亮与干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时候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有时候却又像是一眼已经干涸的冰泉。

他心里狠狠一跳,弯下腰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憋着一股气儿,轻笑道:“我一见你这样子,就想立马给你掏二两银子。”
他话音才落,柳长洲原先一直略显僵硬的脖颈骤然塌了一截儿,服服帖帖地落了下去,贴到了床铺上,眼睛也缓缓合上了。他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断断续续道:“我恨死……你了,你老也不来接我……”似乎是一口气难以为继,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接着道:“……我就……自己来了。”
陆含章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尖儿,握住他的手,依旧轻飘飘地道:“哎,大家都看着呢,调情什么的今天晚上再说。”

朱点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对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一切动静都视而不见,手脚利索地把血人一样的柳长洲捯饬出了个人样儿。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个倒霉模样的柳长洲,决定昧着良心夸一夸他,就说:“这也就你了,要是换了个人,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陆含章跟着哄了一句:“对,你最牛逼了。”

海上的药材资源十分有限,朱点衣最大限度地挑出了几味药给端了进来,拽着方秉笔和四个营的主帅退了出去,十分善解人意地掩好了门。

陆含章避开柳长洲身上的伤,用温水给他擦了遍身子,越擦越想逃,因为柳长洲身上能擦的地方少得可怜。他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站在舷窗前发呆。

自柳长洲失去消息以后,那些萦绕在心口不曾离散、却一直被他强行压抑下来的思念,在见到他本人以后,非但没有因此消失,反倒越发横行无忌了。
牵挂一个人的滋味,除了提心吊胆,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记得他第一次晕倒那会儿,柳长洲曾经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求你也心疼心疼我好吗?”到这种时候,对那种心脏在胸膛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他也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原本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方外之人,在感情上的所有体会更多地偏向于轻松和快意。他从不为自己找麻烦,可榻上那个人的出现,叫他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人,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执著、什么叫做赤诚、什么叫做……舍不得。尽管很傻,但却如此真实。

至此他才恍然,真正的执子之手,并不止步于与子偕老,还有……余生共指教。他想这大概就是风月的真面目了,那就是相互陪伴,彼此扶持。

这样一站,就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身后有轻盈的落地声,那步子尽管很慢很拖拉,但却一步一步踩得稳稳当当。陆含章鼓足勇气转过身来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出来。
柳长洲一愣,捧着他的脸,吃力地掂着脚尖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靠窗而立的人面色苍白,从毛领里露出来的下巴尖儿和脖颈上面有细碎的苍青色痕迹,他十分诧异,就说:“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陆含章歪着头说:“我刚投完胎回来。”
柳长洲低低一笑,觉得这大概是他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陆含章这是在说“我已经重获新生了,以后都能陪着你了”。他额头抵着他的,攀着他肩膀撑住自己,说:“……难怪我刚从鬼门关里转一圈回来没找见你,原来你都投胎了。”

陆含章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突兀地道:“行了,你别装了。”
柳长洲干笑两声,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跟陆含章对视,试图强行转移话题:“装什么?你一年都没见过我,一见我就那个鬼样子,你还不心疼心疼我。”他想了一会儿,又十分贱地补了一句富有陆含章个性特色的话,企图装一装柔弱来博取同情,说:“我觉得我现在十分需要同情可怜及怜悯。”

陆含章不理会他这番胡言乱语,言简意赅道:“宗仪。”

果不其然,手下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原本节律规整的呼吸都显得有些凌乱。柳长洲僵硬道:“不提他行不行?”

陆含章不说话,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柳长洲嘴角还挂着笑,上挑的眼尾却一点一点红了,那抹红色从内侧眼角一直蔓延,延伸到外侧眼角,似乎被人浸染了一层血。但那点儿红就局限在下侧眼线上,叫他那一双柳叶眼看起来,就如同被丹青手描了一笔朱砂似的。
彼此相顾无言的时间太长,逼得柳长洲的鼻尖也开始泛红。而后,他就忍不住了,眉头一皱,从右眼的眼角掉下来一行断了线的泪珠。

他舔了舔下嘴唇,颤声道:“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是个大傻逼。我老觉得我被人当成猴儿似的来回耍着玩,我这前半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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