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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齐闻谷跟前直起腰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会尽快找出凶手的。”
齐闻谷看了他一眼,回道:“嗯。”之后他不理蓝田了,走到火炉前,扔下了一物,合十祷告。
蓝田也跟着走到那个火炉,放进了照片。照片的旁边是一个手表,应该是之前齐闻谷扔进去的,已经不走动了,时间停格在2:15。手表烧得慢,蓝田的照片却遇火就着,里面并排站着的三个男人,很快就成了灰烬。
老猫只对那巫人感兴趣,眼睛一直看着马复可。马复可跳完之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却还披着那艳红色的大围巾,把自己捂得严实。
满地的玻璃碴子闪闪发光,老猫问蓝田,这砸镜子是什么意思,场面也太爆烈了。
“这说来话长,米屯的信仰,是建村时开始的,”蓝田小声解释道:“南城向来是外来人员的聚居地,我的父辈也是从外地来这里找活计。这些不同姓、不同乡的人,连方言都不同,相处起来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吵架打架不用说了,还有杀人抢劫的。好多个屯最后都成了大杂院,人来了又走了,并没有成为归宿。”
“就像乔木生后来住的小区。”
“没错,在那种地方,人死了三年都没被发现呢。但米屯不一样,因为马宇非出现了。他跟这里所有人都不同,谁都说不出他是哪里来的、做过什么,但大家都很服他。我想,马宇非志向很高,他一开始就打算复制人类历史,建一个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社会。他的做法是像原始部落那样,设定自己是个能通神的领导,即是酋长,又是巫人。当然不可能真的通神,他只是设立了一些信仰仪式啊、规矩啊,还有生活守则,这样杂居的人就有了'传统',有了个主心骨,不至于被现实的困难挫一挫,就过不下去了。”
“大家相信他?”
“相信他。他话不多,是个头脑很清楚、很有说服力的人,而且他创造的信仰有社会根基。他的信仰,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简朴、克己、友爱,类似于清教徒的那一套。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所以愿意通过节俭的生活和相互帮助来活下去,有一度甚至试过集中管理财产;在那个时候,这是唯一的能让大家一起过得好的方法。
他聪明得很,既然创造了信仰,那就不能只是一些处世修身的方式,一定要把它抽象化、神秘化才能得到群众的膜拜。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信仰的其中一个部分就是隐喻,例如镜子。马宇非说,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根基的繁衍,如果把两个镜子相对,中间的人就会繁衍出无尽的自己来。让自己放大、增加,这是虚幻的,是亵渎的。所有跟最原始需求无关的东西,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必要的膨胀,因此人一定要提防镜子的诱惑,不要去追求本分外的财富、爱、寿命。
砸镜子跳大神,就是这样来的。这里面的道理很复杂,但屯民也不管这许多,只要听上去有道理就行;其实仪式最重要的,是仪式本身,那砸镜子的凶悍动作、声音震慑了很多人,包括我,到现在,还怕着戴着大红围巾的马宇非呢。”
☆、男孩
风一吹,火炉里的灰烬飘散开来,夹带着乔木生留下的器物和爱怨纠葛,像是飞蛾的残骸,火光一灭,就无主地漂浮在米屯的空气中。
蓝田和老猫呛得咳嗽起来,等咳完了,眼睛就噙着水了,就算不伤心,也跟哭过了一样。
葬礼照例是有饭的,屯民们都鱼贯地走去哈娘家的院子里,只有蓝田和老猫,逆着人流走往台阶的方向。
老猫道:“马宇非怎么不自己下来跳大神,乔木生也算是这里的长老吧?”
“他很久都没有露面了,是不是还活着,连屯里的人都不知道呢。”说着他们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老猫想了想:“肯定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老猫耸了耸肩:“感觉。就是'上面有人'的感觉,他一定常常看着底下,看下面的人在做着什么。”
蓝田无端地感到了一种恐怖,抬头看上面,真有了被注视的感觉。这个视线没有情绪,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或许还是带着笑的,但它既不会侵犯你,也不会对你施以援手,因为它凌驾于你。蓝田想起了马宇非年轻时的脸孔,就觉得这视线有了实体,他像老猫那样,突然对马宇非感到了好奇,想要见一见他。
老猫道:“这里的房子不一样了,是砖头水泥的。”他们走到了台阶的三分一处,这一片的屋宇要比下面密集得多。
“嗯,这一片的居民大都是后来搬进米屯的,那时候人不那么穷了,厨房开始铺瓷砖,也有抽水马桶。也就是那个时候,马宇非开始隐居,很少下山来了,”
“他的那套没人信了吗?”老猫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过时了。刚建村时,人找不到工作,饿一顿饱一顿的,他组织大家一起开垦土地,收成作为公粮,还建了公共食堂,无论是强者弱者小孩老人,每个人都吃上了饭,当然大家都是信服的。后来生活越来越好,人开始有了积蓄,甚至发了家致了富,就不肯再给别人种地了。
“外面的世界在变化,有了电视、汽车、电脑、手机,就像他说的镜子那样,一个人平白地把自己复制成了好多个,变成了多重身份的人。马宇非真是非常有智慧,他早就预知了世界会变得怎样,但他没有能力抵抗。
“他也坚持了一段时间,例如坚决不让空地周围的老房子重建、不让铺设更多的电缆;所以到现在,我们屯里的用电还是非常紧张的,多几个电器就会断电。但这也不能阻止米屯变得跟外面一样。现在他大概已经放弃了吧,屯里人见不到他了,婚葬过节的仪式就由他的儿子来主持。”
老猫心有所感:“他的主张蛮好的,外面乱的很,看得人心烦。我就想要简单干净,维持基本生活就好了,你说他收徒弟吗?贫道拜他为师得了。”老猫最头疼就是他的超级记忆,每天进入他脑子里的信息太多,让他疲于分辨。要是真能穿越到一个信息简单的原始社会,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蓝田认真想了片刻,道:“你跟他不是一挂的,他虽然跟现在的社会格格不入,但他心里有大事业,想要人人过上他认为的好生活,避世也是无可奈何;你啊,拉倒吧,你就想找个舒服地方躲起来,有的吃有的操就够了。”
老猫承认道:“说的是呢。嗯,那我现在已经达到了啊,还折腾什么呢?”
蓝田听了这话,满足感油然而生,而且还感到了甜蜜。他暗暗地偷换了点概念——“猫儿的终极理想,说到底,就是跟我在一起啊!”
过了最拥挤的民居,再往上,房屋就变得稀疏而宽敞了。前几天他们攀上台阶时,是漆黑的夜晚,来到这一段只感到灯火阑珊,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现在青天白日下再看,才发现这里不但有人住,而且住的人相当富裕。
这一片的房子有十多间,每间都有不同的豪奢。有的院子里挖了鱼池、养了竹林;有的房子像八爪鱼一样抓着山体,也不知道里面有几间房间;有的前院摆了七八辆名牌山地自行车,建了半个篮球场。老猫乍舌:“原来你们屯有钱人都在这里。”
“跟马陶山比差远了,不过是一些屯民挣了钱,嫌底下太挤,就上来盖大房子娶媳妇儿。”
从台阶两边延伸出的几条小路,也都修缮得平整,跟底下的杂乱完全不同。他们俩随便散步到其中一条小路上,通往这一带最大的房子。
“我猜,这栋是白板人的吧?”老猫道。
蓝田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童林和他的老妈,还有一头驴子住在这里。”
“驴子?”
“嗯,他本来想学那些城里的富豪养马,但他妈说马顶什么用,还不如驴子呢,至少能推磨,得空磨点辣椒面、黄豆面什么的。结果就养了只驴子,也不知道死了没。”刚说完,就听到了里面“嗯昂”一声。两人笑了起来,老猫道:“驴子抗议了,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嘛……”
两人又走到左边的小道,来到一家白墙红瓦的静雅房子。这房子不大,但绿植萦绕,花园里曲径幽深,一看就是费过心思收拾的,跟其他房子粗暴地炫富不同。
“这是马家的房子。”
老猫一听就来了兴趣,“上面的人住这儿吗?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人绕着花园外面的围栏,走去正门。这时候,老猫听见啪嗒一声,好像是球掉落在地上。两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小男孩站在花园的树下,直直地看了过来。
“咦,”老猫道:“这男孩我见过。”
蓝田也很疑惑,“没听说马复可有孩子……”
小孩子跟他们对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却不是跑进屋里,而是朝反方向奔去,利落地跨过围栏,沿着小路逃离。
老猫下意识迈开双腿追去。蓝田来不及询问,也跟老猫一起跑了起来。小路的另一边是矮树丛,正好长到老猫胸前的高度,小男孩一矮身就钻了进去,消失了影踪。
两人拨开坚硬的枝叶,却没见到路,也不知道这孩子去了哪儿。老猫还要追,蓝田抓住了他:“小心,这儿的树丛有蛇。”
老猫赶紧退了一步,问道:“还有别的道吗?”
蓝田四处看了看,“沿着台阶可以上山下山,但不知道他跑向哪个方向,有可能上去了,也有可能会跑到底下的房子里,或者绕到另一头的住宅区,我们还是别追了。”
“别追?”老猫有点着急,“你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失踪的男孩啊。”老猫拿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纸壳儿玩具小车,摊在掌心上。
蓝田恍然大悟:“乔木生的儿子!”
两人跑上台阶,拾级一路往上,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能俯视刚才的树丛,却已不见男孩的身影。
蓝田皱眉道:“猫儿,你确定他就是乔思明吗?”
老猫非常干脆地摇摇头:“我在他们家看过几张照片,长相是这个长相,只是照片跟真人不一样,单凭照片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不过中秋那一夜我见过他,他自己一个坐在台阶上,孤伶伶的。我感觉他就是失踪的男孩。”
蓝田犹疑不决,心里愿意相信老猫的直觉,但没有确切证据,又没法大张旗鼓地在米屯搜查。他想了想,最后道:“我们先去马家探探口风。刚才孩子在他们院里,肯定跟他们有什么联系。”
马复可还没回来,马家应门的是一个长得端庄秀丽的女人,眉目冷淡,说话倒是温柔有礼。她听到蓝田的询问,吃了一惊,“我们家没小孩,屯里都知道。”
蓝田又问:“会是隔壁家的孩子跑过来玩吗?”
马复可的妻子凌波道:“左邻右里都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她想了想,突然改口风道:“有可能是山下的男孩吧,这里树多,有几个半大孩子喜欢上来摘果子。”
蓝田追问:“是哪一家的?”凌波摇摇头,说不知道。
蓝田心想,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到山下打听吧。正要离开,老猫却问道:“马宇非在家吗?”
凌波吓了一跳,看看老猫,又看看蓝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是不见人的,你们应该知道。”
蓝田:“我有事想请问他,可以帮我通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