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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娇的下一句话,更让他虎躯微震。
“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着现在为将来多打些伏笔,多提拔几个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长远才能见效的布置,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后,你再来办?你别把你的雄心和壮志,都忍不见了!”
夫妻三四年来,陈娇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有,也是极为克制,点到即止。像这样一针见血,语气强烈,还真是第一次。
点到即止的时候,都尚且刀刀见血,直戳刘彻的心窝子。这一次是长剑出鞘,刘彻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经被这力道十足的一剑,捅了个对穿。
34入室
椒房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刘彻几乎都能感觉得到薄汗在周身凝固,却又被新一重汗液冲落,这一重汗,却有别于方才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从他心底渗出,又冷又粘。
他望着陈娇,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幽静端丽,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陈娇还是第一次对他提出了一点要求。
驱除匈奴,是几代人的心愿,可这心愿又是这样的渺茫,刘彻虽然自视甚高,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伟业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与他一定能够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从少至大,他的雄心一点点养成,但天下间却没有人将责任放在他的肩头。大汉子民期待的是轻徭薄赋,大汉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无为而治。刘彻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腾来得更好。天子贤明与否,其实子民们官员们,也根本都感觉不到。是个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将会永远都念着刘彻的好。
身为天子,刘彻也早就习惯了他身边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求于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变革,是因为不变革,他难以得到自己的欢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军功,武安侯根本无法上位为相。
韩嫣重视边事,希望出征,是因为他一家从匈奴来附,边事本来就是他晋身的最好阶梯。匈奴是他的抱负,也是他功成名就,摆脱佞幸之名的青云大道。刘彻从来没有以为韩嫣恋慕过自己,他毕竟太聪明,明了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愿奉上自己青春的**,所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四个字而已。韩嫣要比他们都受宠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至少上进得多,还想要做一点实事。
至于孔安国、赵绾等儒生,为的是弘扬儒道,也是为了把朝中的黄老之徒、尸位素餐者顶掉,自己攀爬得更高……这些人在想什么,他都明白,也正是因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岁的年纪,把这么多心腹拿捏在手心,为他所用。刘彻知道自己凭借的是父亲留给他的传家宝,身为天子,他所天然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也已经想过他要用这些权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没想过陈娇居然真的会关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辈,父亲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没有被大用的野心。两个兄弟,陈娇自己都多次说过,“只要不给我惹祸,给陈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刘彻要做什么大事,陈家都根本无法提供一点助力,当然也就没有青云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机会。
后宫女子出身低微,纵使贾姬的家人,因为女儿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点恩封。但不论是从宠幸还是从家世来看,后宫内现在没有——刘彻想以后也或者不会有一个女人,可以和陈娇争锋。
刘彻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和陈娇又有什么关系呢?祖母又不是吕氏,不可能再行废立。她只要在后宫里安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安抚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够了。刘彻指望的本来也就只有这么多。
她对他说,“谁能助你,我就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
她说,“我想助你高飞。”——他感动,却没有太当真。漂亮话人人都会说的,陈娇也当然不会和韩嫣作对,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绝路,都不会和人作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越来越疼爱、怜惜这个和他一样,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受些委屈的妻子,才会有意地打压、疏远大姐,为的就是帮助陈娇立威……
但在这个时候,刘彻不能不把陈娇的话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陈娇冒着触怒自己的危险,说这样一句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只能是真心为了他着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这一生注定开创的是不世伟业,收复河套驱逐匈奴,将大汉天威远扬于万里之外,这样虚无缥缈,睽违百年的梦幻,能在自己手中实现。甚至她是热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于玩乐,才要戳他的心窝,来激起他的雄心与壮志。
刘彻忽然就觉得他还是对不起陈娇,在陈娇跟前,他似乎永远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经很疼爱她,已经太疼爱她,但她对他的爱,似乎永远比他对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带保留。
在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连母后都不会全心全意只为了我,她还是要为大姐,为舅舅们的权势考虑。可只有娇娇,她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着我。”
陈娇也的确从来没有为家人要过一点好处,连馆陶大长公主对刘彻提过几次,她都要用言语岔开。刘彻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两相映证,心里只有更汹涌。
他便俯□来,在陈娇耳边轻声说,“你放心好了,娇娇,我没有忘,我不会忘的!朝堂上的事,我心里有数!”
往常他总很喜欢紧拥住陈娇,粘她粘到一点空隙都不愿意留,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刘彻却只有紧握住陈娇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平复感情上的波涛。
陈娇却安然得很,好像刘彻既然没有消沉意气,她便已经放了心。对刘彻的凝视,她不过嫣然一笑,春冰一样锐不可当的锋利,也和春冰一样,轻易地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刘彻望住她,心里居然有一点害怕。他想把陈娇紧紧拥在怀里,甚至是吞吃进去,如此一来,才能避免最微小的,令二人分离的可能。
可这情绪对一个帝王来说,毕竟不大体面,而陈娇本人又是如此闲适,他毕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头脸埋在陈娇肩颈里,又和她说了几句心事话。
“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刘彻还是第一次对陈娇这样具体地提起前朝的事情。
从前他虽然也把陈娇带在身边,带到清凉殿里,但陈娇不问,他从来不说。把她带在身边,其实就是为祖母带一双眼睛。
“虽然韩嫣、孔安国都是能够使用的人才,但总觉得他们少了些东西,没有周亚夫、韩信、贾谊那样的国士风范。”刘彻低声说,“就是人才,也都需要磨砺。但匈奴人蠢蠢欲动,李广又实在老了——”
的确,世间无须磨砺,一出手就是连番大胜,从此扭转局面,定鼎天下的将星,那都是有定数的。百年来也不过就是一个两个,数十年前,有霸王项羽、齐王韩信,而数十年后,汉室的将星逐一凋零,可军臣单于却依然活着,刘彻是直到自己亲政以后,有了雄心以后,才有了求才若渴的感觉。
也难怪他的侍中群最近是越来越广阔了,又再三征召天下贤才入觐……真要选官,选来选去,不是列侯就是豪强,真正的人才往往都在山野间隐藏,刘彻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搜求人才了。
陈娇眼神不禁远了,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在心底感慨。
“真是天生的天子,还这样年轻,连我都要以为他是真的忘怀了壮志。祖母会怎么想,那是不用提了。”
心底的声音过了半晌,才艰涩回答。
“原来看得懂和看不懂相比,景色居然差这样多。”
日子就又平淡地过了下去,等到盛夏的时候,大长公主再入宫陪伴太皇太后时,就和陈娇提起来。
“贾姬的家人想要进宫同贾姬说说话。”
在长寿殿内,母女两个说话一向是很随意的,太皇太后靠在竹榻上,享受着宫人们扇出的微风。陈娇和大长公主在下头对坐,声量都没有刻意放小。
贾姬既然是宫女出身,家人当然也都是陌间百姓,父母不过霸陵一对农人夫妇而已,据大长公主所说,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老实巴交,乍然富贵,早已经欢天喜地,天天给祖宗上供磕头。
还有一个妹妹,年岁也并不大,人倒是有几分机灵气,听说和贾姬长得很像,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
恐怕是听说贾姬有了身孕,心思活动之余,也想跟着把小女儿送进来,来个姐妹共侍吧。刘彻本来倒不大喜欢十三四岁的豆蔻幼女,偶然幸了个卫女,真是把一群人的心思都幸得浮动起来了。
“您是怎么回的?”陈娇就问。
大长公主唇边顿时挂起一丝冷笑。“才显了怀,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拿自己做皇亲国戚看待了。我看,等贾姬成了夫人,再让他们入宫觐见也还不迟。”
按贾姬眼下的圣眷来看,只有生个长子,并能成活,才有封夫人的可能了。大长公主这还是要显摆自己的权势和威风,以便达到弹压贾姬的目的。
陈娇漫不经心地一笑,“这又何必呢,贾姬一定也很思念家人,家人想要请见,就让她们见吧。”
大长公主面上掠过一丝不服气,还想要在说什么,太皇太后闭着眼出声了。
“阿嫖,你虽然年纪不小,但见事真不如娇娇明白。威风不是在这地方摆的……让他们进来见一见贾姬,也好。”
虽然语气轻缓,但已经一锤定音,大长公主一句话都再没有多说。
陈娇唇边才挂上笑意,正要开口,太皇太后又说,“不过,娇娇心里也要有数,阿彻最近不去宣室殿、清凉殿了,我也懒得说他,不过,他也应该在椒房殿里多待几天了。”
她也只好和母亲一样,敛容肃声应了,“是。”
太皇太后就好似一头眠龙,虽然又老又瞎,但宫中还真很少有什么事儿,能逃得过她的掌握。
帝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35要官
过了几天,大长公主果然安排了贾姬一家人入觐。
正好刘彻从朝会回来无所事事,天气又实在是太炎热了,也无心出去游猎,便到椒房殿里来粘陈娇,两夫妻刚刚在廊中下过一盘棋,陈娇自然被刘彻杀得丢盔卸甲,大败而归。
“如今天下博戏流行,弈戏反而零落,真是天下大不幸。照我看,这纵横十几道之间的学问,倒是要比棋盘本身更深得多。”刘彻兴味盎然,手里还拿着棋子向陈娇感慨。“把棋子看做城池,天下大事,也就是一盘棋啊!”
也就是像刘彻这样,心心念念着他的军事大计的人,才会连一盘棋都要想到天下了。
陈娇笑着说,“要真是一盘棋就最好了,阿彻棋力高明,杀我不在话下,恐怕侍中中也没有多少人可以赢你吧?”
刘彻悻悻然,“除了韩嫣有这个胆子,谁敢赢我?”
见阿娇眼神流转,他又加了一句,“娇娇虽然敢,可你又如何能赢得了我。”
帝后便同时轻笑,陈娇补了一句,“那是天子不知道让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