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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游离不定,“是听《上陵》好呢,还是听《有所思》好?”
便问卫女,“那天听你唱得不错,你知道《有所思》说的是什么故事吗?”
卫女便惊异地闪了皇后一眼。
皇后虽然出身名门,自少得到天下至尊数人的万千宠爱,及至长大,又是万千宠爱,集于椒房。但除了饮食用度上,近乎铺张地奢靡之外,言行举止却一点都没有高门贵女的风范,就是和卫女说话,都好像在和谁商量什么事儿,语气和顺亲切,却又隔了一层疏远。纡尊降贵之意,是意在言外。
这么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家中人,又怎么会有兴致和一个小小的歌伎说闲话?
她一下战栗起来,唯恐偶然行差踏错,惹得贵人不快,自己便得了死罪,再也无法见到第二天的日出。一瞬思忖再三,百般无奈下,只好轻声道,“娘娘,我只会唱,故事才懂得一点点,教我的大娘也未曾解释给我听。”
毕竟是才豆蔻年纪的小歌人,又怎么会懂得歌声里的故事?楚服微微一笑,不禁便望了皇后一眼,轻声道,“娘娘,或者还是请乐府——”
陈娇却觉得卫女也实在是太无知了一点,《有所思》又不是什么艰深的曲子,民间传唱的歌谣而已,几乎就是大白话,这都听不懂,她是要有多笨?
戏做得太过头,就透着假了。
“行啦,”她白了楚服一眼,楚服顿时不敢吭声,“加一壶蜜浆来。”
大宫女已经和陈娇培养出足够的默契,她带上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宫人,碎步快速地退出了回廊。
院子这一角顿时就只剩下陈娇和卫女,一个廊上,一个廊下。一个侧卧屈膝,支颐偏首,长发流泻之间,尽显写意,一个规规矩矩屈膝跪坐,玉颜深垂,只敢看着别人身下的枕头发呆。
却不知道自己一头丰润的青丝,正在秋日金黄的阳光里肆意地反着润泽的光彩,刺着陈娇的眼。
陈娇一向也很自豪于自己的头发,可比起卫女这一头又黑又亮、望之有如一匹黑缎的秀发,她就算再自信,也不禁要在心底轻轻地哼一声。
又习惯地走神了一瞬,等着那声音必然奉上的嘲讽,等了一刻,才想起来,为了躲开卫女,那声音早已经藏到了连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区区一个讴者而已,把个大汉的皇后,就能逼到那么狼狈的份上了?
陈娇又打量了卫女一眼,她说,“坐近一点儿。”
卫女只好站起身子,将自己的坐垫移到石质基台左近,又忐忑不安地跪坐得正了。
陈娇也坐直了一点儿,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卫子夫,想要让她抬起脸来,由自己看得清楚,却又懒得说话,更懒得动手。
便索性伸出一只纤白无暇的玉足,缓缓抵到卫子夫颈下,细卵石一般的大趾微微用力,卫女便抬起娇颜,被迫望向了皇后娘娘。
眼神才一对视,她就像是不堪陈娇的威严,长长的睫毛一阵颤抖,又垂了下来,遮去了小鹿一样无邪而惶恐的眼,却再不能多做什么,只能由得陈娇放肆地审视着她的眉眼。
虽也精致,但却也不见得多清丽。平心而论,和贾姬算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要是不考虑刘彻的喜好,她也不会觉得卫女比贾姬更美到哪里去。
陈娇满是兴味地沉思了一刻,见卫女满脸和顺卑微,似乎一脸写满了‘任君采撷’四个字,不免也感慨一声,“真是楚楚可怜。”
她收回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家里都有什么人?”
“今年多大了?”
“都会唱什么歌?”
等卫子夫一一答过了,又道,“《相逢行》你是会唱的?我不要听你唱,我要听你读,念给我听听。”
卫子夫只好以细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地念了一首《相逢行》给陈娇听。“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陈娇听得很入神,听完了又问卫子夫,“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吗?”
恐怕卫子夫又说不懂,只好亲自细细解释,“有一户人家,风光得很,三个儿子都是官儿。二儿子是侍郎……玉堂金马,桂树华灯,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卫子夫便眨着眼,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崭新的情绪,一种真正的惶恐,使得这小鹿一样的纯真的女儿,好像真的在林间徘徊起来,找不到回巢的路。——皇后非但对一个小小的讴者这样亲切,甚至还连着和她谈起了民歌……的确,是个人似乎也都要惶惑不安。
她双唇一阵蠕动,最后终于微弱地问,“婢女受教了——娘娘?”
陈娇欣然问,“知不知道贾美人?就因为怀了龙种,现在陛下也许要封她兄弟做官了,没有多久,一家人也能从‘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的贫民一户,变为这金堂玉马的人家啦。”
卫女又扇了扇眼睫,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却还是一头雾水,这迷惘定然也忠实地呈现在了她面上,因为皇后娘娘又追着说了一句。
“倒是忘记告诉你,你的母亲弟妹,已经在堂邑侯府里找到了住处。说来也巧,贾姬一家人刚刚得到赐第,空出了一个院子。听母亲说,你弟弟很喜欢舞刀弄枪,正好贾姬的弟弟也一贯爱武,留下不少兵器,他在新院子里,住得挺开心呢。”
皇后娘娘语调甜美平静,就算是对一个小小的讴者,也像是同公主说话一般,和气而耐心。片刻前以脚挑她时,那彻头彻尾的轻忽与不屑,似乎又不知去了哪里。
卫女却不禁从心底开始发抖,忽然间,她觉得皇后娘娘的面容,就好像她身上的锦衣。尽管的确精致悦目,但却似乎也被一团薄薄的烟雾给笼罩住了,使得她再看不清、看不懂皇后娘娘的真容。
“这不对。”她想,“这不对。”
回应她的是一片空洞的寂然。
无数念头纷纷杂杂,闪过卫女心头,最终她抬起眼来,睫毛已有了轻微的颤抖。
“娘娘。”她又恭谨地跪起身来,将额头压到了锦缎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泥土的腥气隐约透来,却是她熟惯的味道,令得她精神一振。“婢女虽然偶然得到了陛下的幸宠,但自知蒲柳之姿,陛下是决不会再次回顾的。请娘娘恩准婢女出宫与家人团聚,大恩大德,婢女感激不尽,宁可来世结草衔环已报!”
就算是陈娇,亦不禁要为卫女这天外飞来的一笔,惹得怔上一怔。
37吝啬
椒房殿一角便沉寂了片刻。
陈娇又度了卫女一眼,她略略沉思片刻,却并不马上搭理卫子夫,而是拍了拍手,道,“楚服死哪里去了,还没送蜜浆过来。”
卫子夫只好爬起身来,碎步进殿找到一名宫女去传话,来催楚服的蜜浆。
陈娇借机同声音感慨,“不愧是再世之身,小小年纪,如此老道。我逼她逼到那个地步,都没露出一点端倪。”
毕竟是做过皇后的人,椒房殿种种华贵的装饰,曾经也为卫女所占有,而如今她非但只能在殿下满是卑微地仰望着陈娇坐拥这富贵的海洋,自己却依然是个小小的歌伎,皇后连手都懒得动,直接用脚就挑起了她的下巴。
但凡有一点血性,些许不服,总是要露出来的。卫女小小年纪,却天然是一团怯懦,城府之深,到底是被陈娇试出来了。
要不是这自请出宫,决不是一个小姑娘应该有的看法,陈娇还真要怀疑她是否也是再世之身,还是这不过是声音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想要逼着陈娇早日处决了卫子夫,一了百了。
声音虽然不能洞悉她的每一个想法,但对她的怀疑却不知怎么,知道得一向很清楚,她在陈娇脑海深处哼了一声,讲话都似乎带了回声。“卫女能以歌伎身份,走到国母地步,固然是气运所钟,但自己也要争气才行。”
能住进椒房殿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天下气运所钟?从高祖吕皇后开始,不是自己能生,就是很懂得挑母亲的肚皮,似陈娇这样,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比一般公主都要更尊贵几分、更娇惯几分,自己生得美,气质又幽静,人也不是不聪慧……又何尝不是为天地所钟爱?只是自己不懂得把握,最终还是要幽死长门,怪来怪去,除了自己,还怪得了谁?难不成还真怪刘彻不留情面?
“你就只管玩火。”得不到陈娇的回音,声音更是气哼哼的,“这一世要再输了,你是真的谁也怪不得了。到时候别怪我早没告诉你,早杀早了!”
陈娇不免浅浅叹了一口气。
这性子不改,难怪她和刘彻始终格格不入,最后终于渐行渐远,相对无言。
“看这个不顺眼也杀,看那个不舒服还杀,杀楚服、杀韩嫣、杀卫女、杀李女,你怎么不把未央宫的女人全都杀了,大家都痛快一点,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刽子手都嫌你拖拖拉拉。”
她不理声音愤然地抗辩,一把将它推向心底,又伏在枕边,望着卫女和楚服一前一后,又从殿内出来。
陈娇倒没有提起别的话,就是吩咐楚服,“倒一盏水给卫女喝。”
楚服便从沉重精巧的玉壶内斟出一杯淡黄色的蜜浆,又洒了几片花瓣,将玉盏送到卫女跟前。“还不多谢娘娘赏赐?”
卫子夫便瞪大了眼,略带恐惧地望了陈娇一眼,眼色里写满了惶恐不安、不解迷茫,倒逗陈娇很乐,她自己提起壶来,也倒了一杯,淡粉色唇瓣合在洁白的玉杯边上,轻轻地呷了一口,问卫子夫,“甜不甜?”
卫女忙将盏中蜜水一饮而尽,她由衷地说,“好甜。”
也就是两世为人,才会这样战战兢兢了。换作只是今世的卫子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里会得到一杯蜜浆,就想到鸩杀这种事。就是因为她自知日后身份贵不可言,恐怕也感觉到椒房殿行事,同自己所知道的做派相比,有极大的不同,所以或者是起了一点怀疑,也有了一丝感应,却终究不能肯定。
陈娇就觉得眼下的光景实在是很有意思,如一出哑剧,两个人心里可能都惊涛骇浪,到了面上,一个要装不在乎,一个要装很无知,也都装得挺辛苦。
想来想去,还是陈娇更辛苦一点,她不但要装自己不知道卫子夫的异样,还要装得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异样。
“在长公主府里,喝过这么甜的水吗?”她便放过了卫子夫太露破绽的一眼,问得天马行空,也让卫子夫猛地一怔。
小姑娘似乎渐渐明白过来,她答得很小心。“婢女地位低微,能够吃饱穿暖,心里已经满足了。蜜浆这样的昂贵物事,不是婢女可以随意享用的。”
“出了宫,可就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了。”陈娇一边说,一边问楚服,“说起来,贾姬上回觐见,还惦记着要几罐子槐花蜜,你送去了没有?”
“今早刚从少府要过来,已经安排人送过去了。”楚服心领神会,一边说,一边看着卫子夫在笑。笑意里就充满了鼓励。
贾姬的出身,也就比卫子夫稍微强上一点点,蜜浆对她来说,也曾是很奢侈的东西。不过是承恩几夜,怀了龙种而已,大家都是刘彻的女人,你卫子夫也不是没有睡过天子,凭什么你在殿下,贾姬就能在殿上坐,一杯蜜浆,对你卫女是非常的恩赐,对贾姬就是寻常的赏赐?
这时候要还想着出宫,卫女非但不识抬举,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卫女于是又看了陈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