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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幽幽一笑,眼眸是洞悉一切的深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廷是人间最复杂最险恶的地方,许多事情、许多委屈,远远超出别人的想像。”
“这不一样。你们承受这些痛苦的同时,得到了贵族的血统、举世欣羡的地位与权势。而我,能够得到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都是无孔不入的苦涩,就像被噩梦卷席的夜晚,沉沦其中,无法醒来,无法挣扎。”
他似乎无心与我辩驳,静静地看着我,语声平和如春风,道:“后来,你是如何离家出走的?”
“其实从我进入相国府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离开的。这里尽管衣食无忧,尽管不用再颠沛流离。但却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这里,让人疲惫不堪……而那个时候'奇+书+网',我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我以为,她不再爱我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但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再爱我、不再关心我,为什么那么忽略我内心的感受。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是我太无知了。”我仰起脸,承接他那和煦的目光,语声黯然神伤,“肃清,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输给了别人,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无知。”
其后的几年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持续恶化,直到那一次,矛盾激化到了极点,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的起因,源于一件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事。
那一天,那个叫璎璎的女孩,带了很多人闯进我的房间,执意说我偷走了她的玉佩。
“偷你的脏东西,还怕玷污了我的手呢。”我不屑一顾道。
“你……”女孩举起手,试图打我,却被我握住了手腕。
“我告诉你,别再想打我。”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冷道。
女孩跺脚,跑到母亲身前,娇声道:“吴姨,我的玉佩肯定是她偷走的。不信的话,我们就搜搜她的房间。”
母亲试图和解道:“大小姐,静儿虽然脾气暴躁一点,但她绝不会偷别人东西的。我想,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女孩不禁冷哼道:“究竟有没有偷,搜一搜就知道了。”说着,她挥手示意那些下人,于是他们便纷纷翻箱倒柜,开始搜寻。
我看见,女孩的眼中,露出狡黠的、不可一世的光。
“请问大小姐,是这个吗?”仆人手托一物,伸向女孩。
“不用看了。就是的,她这样卑贱的人,会有这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吗?”
“你好卑鄙!”我走到她身边,眼芒如剑,“明明是你将玉佩藏在我房间里,现在却反过头说是我偷的。知道这叫什么吗?做了妓女还要立牌坊!”
“混蛋!你才是妓女!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知道自己在这里算什么东西吗?明明就是寄人篱下的一条狗,还敢这么嚣张。真是没教养!”
“璎璎,发生什么事了?大老远就听见你叫嚷的。”继父拂开人群,走上前来,“干嘛带这么多人到静儿的房间?”
果真是齐国权倾朝野的丞相,如此喧闹的场景,他居然能做到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丝毫不显慌乱。
“父亲。”女孩一把搂住继父的胳膊,语声中满是委屈,“上官静偷了我的东西,还死不承认,骂我是妓女。父亲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继父原本历经宦海沉浮,老谋深算,加之对自己的女儿品性极为了解,几个起落间,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公平与真相的捍卫,终究敌不过一位父亲的爱女心切。为了平息女儿的愤怒,同时也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堪,他采取了一种在他看来完美无缺的处理方式。
“静儿,你就向你姐姐道个歉吧。璎璎,这事到此为止,不准再追究了。”
他错了。因为他忽略了一个孩子的内心。他不知道,孩子的内心,无法像高居于庙堂之上的那些人一样,为了利益而毫无原则地妥协。
“是啊,静儿,向姐姐道个歉吧。”母亲走上前,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劝慰道。
我推开她,冲她喊道,我受够了这里,所有人,包括你!这是一个极其虚伪的世界,我找不到丝毫真实的感觉。我说,母亲,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偷她的东西的,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还要和他们一起污蔑我?你变了,你再也不是从前的母亲了。以前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跟我心中缅怀的母亲,根本就判若两人。
我说,这样的活着,我心力憔悴。既然所有人都不欢迎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扯着疲惫的笑,去面对你们这些虚假的、丑恶的人了。我决定离开。我必须离开。
那个时候,母亲的眼中,泛滟着憔悴与委屈的涟漪,可惜,我看不见。我只看见她愤怒的表情,只听见她诀别的话语。
“你走啊,你有本事现在就走!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吗?怎么可能!要不是你,我在田家的地位不会这么低下;要不是你,我也不用这么低三下四地看别人的眼色。我最好的时光,最鼎盛的年华,都挥霍在了你的身上,都因为你而埋葬了。你还这么不识好歹,还经常闯祸,究竟要我怎样!”
“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走就是。我走了,你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去守护你的青春,追寻你在田家的地位。其实你早就想让我滚了,为什么不早说呢?不过现在说出来也不算晚,我现在就走。”
“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天高水长,只能各自珍重了。
……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竟是我们的诀别。若干年后,当我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打算衣锦荣归,让母亲从此不再寄人篱下,打算让那些人对我另眼相看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发现,母亲离开了,继父病逝了,家道中落,女眷和佣人们都散了。我一直耿耿于怀的那句话,再也没有机会倾诉了。我想告诉母亲,我错怪了她。由始至终,她都是那么爱我,那么关心我、在乎我。只是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知道吗?千金难买一回头,是了,太贴切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统统失去了意义。原来,从小到大,我每一次的愿望,注定要成为幻想与空想。难道这是前世带来的诅咒吗?”我的悲伤逆流成河,在心底泛滟成灾。
“静儿,你真傻。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人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是不算数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能稍微心平气和想一想呢?为什么非要做决定呢?”他没有指责我,我可以感觉到,他话语中无法掩饰的怜惜。
“其实在那之前,我早就想要离开了,只不过找不到一个借口,无法说服自己,下定决心。”我解释道。
“后来呢?”
“后来我执意要走,继父让我单独去他书房见他。他问我,是否他对我不好。我说不是的,只是,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就像飞鸟永远不会属于海洋一样,无关好不好。父亲,您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我必须离开。他无法劝阻我,于是递给我一张银票,价值五百两。他说,如果我执意要走,他也没有办法,这张银票是他最后能够帮助我的了,从此以后,是生是死,就看天意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定过得很辛苦。”他看着我,眼中满含怜悯和慈悲。
“是的,很辛苦,无处诉说的凄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徘徊在世道上,很多次,我以为自己支撑不下去了。好在,不久之后,我便发现了救命的良药。”
“什么良药?”他问。
“知道罂粟花吗?磨制成花粉,在绝望的时候,服食一部分,便会忘却所有的烦忧。满心快乐。”
肃清紧皱眉头,满脸震惊,道:“罂粟花?你知不知道那是一种毒药吗?为什么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是的,国境之南的罂粟花,美丽、绚烂,就像开在天国的一片璀璨与芳华。舔舐了花粉的人,神清气爽,有如羽化登仙,人间喜怒哀乐、纷纷扰扰,尽可抛却。
然而,当你的唇开始吻向它的那一刻,便注定这一生再也离不开它,宛如无法自拔的少女,甘愿沉溺于魔鬼的怀抱中,只为了那自以为是的天荒地老般的温柔与厮守。直至消瘦如枯骨,让人不忍卒睹。
“没关系的。”我嫣然一笑,“大夫算过了,我还可以再活十几年。”说这句话时,我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
十年,已经够了。
我看向他,本以为他会责备我。不料,他却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语声祥和,宛如慈父的温存。
“静儿,以前的都过去了。现在的你,已经比绝大多数人拥有的更多。以后的十年,我要你好好的过,幸福的过。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否则,百年之后,我无颜面去见你的母亲。”
我推开他,转身道:“真是什么人啊。明明打心底里关心我,还非得把我的母亲搬出来做借口。真是虚伪呢。”我含羞笑了。
次日,肃清便离开了,他赶着前往魏国的大梁,去履行他的职责。
我独自徘徊于母亲生前的房间,那里,依旧残留着母亲遗留的气息,清凉婉约,有种淡淡的甘冽与清香。
我抚摸着母亲的床榻,泪水滴落,润湿了被褥。突然之间,在床榻的角落里,我隐隐感到,被褥之下存放着某样物件。掀开之后,原来是一封书函。
我抖落上面的灰尘,将其小心翼翼地展开。纸质已经泛黄,仿佛手指轻轻一弹,便可瞬间化为齑粉。然而,镌刻其上的字迹,却是刻骨铭心的清晰。
那是母亲弥留之际写下的,她告诉我,她已经打探到了我亲手父亲的下落,只是没有机会亲自前往,去见上最后一面了。这是她心头的又一大遗憾。于是,她把父亲的住处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前去找寻,父女团聚,共享天伦。
我将书函贴在胸口处,可以感觉到,母亲当时的遗憾透彻纸背。于是,我决定,她最后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实现。
第二十六节: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父亲的模样,早已模糊,只在记忆深处,残留着一片遥远而泛黄的剪影。我始终无法明白,当初,他为什么执意要走,留下我们母女,孤零零地面对苍凉的人世。究竟是怎样的诱惑,使她不顾一切,甚至抛妻弃子也要苦苦追寻。童年的凄苦,宛如哽咽在心头的鱼刺,注定一生无法释怀。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我马不停蹄,按照母亲的指示,日夜奔波,终于,半个月后,指定的目标已遥遥在望。
那是一座人迹罕至的村落,位于齐、楚边界。一条悠远深邃的河流,宛如界限,将其与人世隔绝。
时值深秋,河流北岸的枫树林一片火红,宛如燃烧于记忆深处的那份挚爱,身临其中之人,不禁心有戚戚。
那个时候,天色已晚,我独坐孤舟,赶往对岸那块神秘的世外桃源。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似曾相识的涛声,却不见当初的夜晚。
我斜倚栏杆,随着小舟悠悠荡荡。枫林深处,流连的琴音,还在拨弄着过客的心弦,明月照无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晨光曦微之时,我不知不觉间到达了彼岸,刚下船,便听见苍劲如松柏的声音迎面传来,“我们的桃源村,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今日贵客光临,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我抬头,看见一须发皓白的老者,正在揽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