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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了然于心,站起身,走到池塘旁边,凝视着水中鱼儿,轻声道:“玉兄今日之话我全当没有听过,远天镖局一案也过去数年,你莫要再与我提起。不过,如果人真是死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予追究。左柜中有一幅地图,你一同带走吧。”
我感激地上前这样已经足够,诚恳致谢道:“承蒙秦兄帮忙。”
他摇摇头,回头看我,面容愈发苍白,指着池中金鱼,笑道:“你看它们游得多开心,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玩物,哪天主人不开心了,根本不需要杀它,只要拆了这座池塘即可。”那一声声浅笑,听在耳中十分讽刺。如果说秦城是秦朴的池塘,那么冥府会不会就是我的池塘?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棋子,便只能沦为别人的棋子。我心中涌上一股积郁,如果这便是人活着的意义,那么我一定要颠覆整盘棋局。而首先,便是铺垫自己的棋子。
救人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绿娥坐在纱窗旁边刺绣,天边一角隐约挂着细细的月牙,若隐若现的一束光亮映衬在那张白皙的面容上,十分柔和。我绕过初堂,她放下手中针线,迎了过来,笑道:“玩得可好?”
我摇摇头,斟酌片刻,说:“绿娥,你可想见一眼曾经的朋友?”
她神情微愣,闪过一丝晃动,平静道:“奴婢只想安心伺候小姐便罢。”
我看着她,叹口气“既然你如此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了。不过刚刚与秦城城主谈好,可以救些人出狱……”
“什么?”她打断我,声音中有抹颤抖,激动问道:“小姐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我笑吟吟地反问她。
她满脸了然,屈膝跪地,双肩微颤,哽咽道:“如果小姐真能把远天的兄弟救出牢狱,绿娥死不足惜。”
我急忙扶起她,轻声说:“绿娥姐当念玉是何人?我不但不想要让你赔上性命,还想要你更快乐、更好地活下去。”
她抬头看我,双眸满是感激,说:“只是已经14年了,不知道还留有几条残命。绿娥早不抱今生还能再见的心思了……”我叹口气,伸手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宽慰道:“本是好事,怎么哭成这样,更何况念玉也没做什么,接下来的安排还需要绿娥姐亲自出手。”
她眼神坚定,有力道:“公主请说,绿娥在所不辞。”
我叫来灵夏,三人围着圆桌坐下。摊开带回来的地图,冲她俩道:“十年以上服刑者白日会去城南矿场,分别有采煤、挖石、造矿、运石四种工作。我已经打听出来,服刑十四年者目前分在煤矿班,所以我们只需要盯着城南煤厂即可。”绿娥点头,激动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柔和的眼眸十分明亮。灵夏看着我,犹豫地问道:“煤矿班共有几人?”
我垂下眼眸,想了想道:“据说是六十八人。”
绿娥身体一僵,我斟酌道:“如果想做得不留痕迹,这些人都必须死。”灵夏点头,表示认同,眼神闪过一抹恨绝。
绿娥皱眉,说:“能不能不牵连别人?”
我摇摇头,清冷道:“人人都知道秦城监狱有去难回,除非死亡否则根本无法救出人来。我是打算故意制造矿难,但如果只有远天镖局的人死了肯定会引起上面的警觉。”
她听后垂下眼眸,陷入沉思,灵夏毕竟是皇室族女,知道后果严重,冲绿娥严肃道:“如果这次手软,日后被别人反咬时,牵连的可是公主殿下。所以宁可错杀,也不可留下一个活口。”
绿娥双肩一颤,眼神瞥向他处,空明的大眼上隐隐布上一层淡淡的薄雾。我站到她身后,轻捋起几抹发丝,柔声道:“他们本是将死之人,区别只是经由谁人之手。如果说这也算滥杀无辜,那么当年的三百五十八口人命又算什么。这世上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谁又该生,谁又该死?”
绿娥无语,沉默良久。
灵夏看着夜空,双眼满是嘲讽,道:“换到当年,如果有三百五十八口无辜的生命能够顶替你们远天镖局的人命,你是否愿意替换?如果愿意替换,那死去的人是否也是无辜的?那和你今日所做之事又有何两样?”
她的视线从绿娥处转移到我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月光,很深,也很沉。自从我替她挡下一剑后,灵夏对我的态度十分微妙。
绿娥点点头,泪水滴在了我的手上,哽咽道:“我明白,我本应早就明白,但还是一味逃避。把这种不愿意承担的责任推到小姐身上,绿娥其实是太自私了。”
我心中备感悲凉,凝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她抬起头,认真道:“绿娥在此冲天发誓,这条残命是公主的。日后,公主活,绿娥活,公主亡,绿娥陪小姐上黄泉路。”
我急忙按住她轻启的薄唇,对视上那双异常坚定的眼眸,苦笑道:“看来我就算为了绿娥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了。”
她咧嘴轻笑,道:“如果张大哥他们如愿出来,定会认同绿娥所做之事。巴地虽大,却没有我们容身之所,将来,有小姐的地方,才能是家。”她说得激动,泪眼婆娑,我抱住她的头,只感觉衣衫早已经被泪水浸湿。
灵夏在一旁若有所思,嘴角扬起一抹难得的笑容,不经意看向她,却在那双明丽的眼眸中,看到了某种坚定。
时间紧迫,我们分工行动。正值新年,我买了好多烟花炮竹进行研究。虽然不是专业人员,但化学也学了十几年,我略微调整了下硫磺和硝石的比例,在灵夏和绿娥的诧异下,制成了烟雾火药球,爆炸威力相对降低,但增长了放烟时间。绿娥负责研究地形,打点官兵联系上狱中同僚,做好里应外合。至于灵夏,主要是打点南下船只,关键时刻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最终定下的行动日期是立春后日,除夕前夜,这时大部分官兵均已经放假,即使值班看守的人员也会心不在焉。而我们需要营救的人员总数为十八人。其中十四人是绿娥姐旧友,另外四人是狱中结识的朋友。
那一天,一场小雪降临秦城,因为秦城地处偏南,气候不及巴地寒冷,纷飞的雪花掉到地上就化了,结成冰水。绿娥把我制作的小火药球托人送入同僚手中,我们只等煤厂坍塌混乱之时送他们登上南下船只,前往淮河晋城。
夜晚降临,城南煤厂爆出一声巨响,地面坍塌,入口被堵,出口也陷入一片冰水之中。冷风袭来,火势越来越旺,仅有的几名官兵挥着鞭子调度身带铁链的狱中犯人,场面十分混乱。
我身着黑衣站在不远的山头上,旁边是一袭白衣的秦朴。他最终放心不下,寻我至此,满脸肃穆,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了自己。
不知是天助我也,还是寒风过于干燥凌厉,火势开始向西南蔓延,跳动的火焰染红了半个天边,原本应该高兴的我在看到秦朴的面色满是悲凉之时,心口一酸。我知道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夜里,活下来多少人,便会死去多少人……
我终于明白秦朴为什么会觉得不得志了,如果让我整日面对这些被磨得没有棱角的犯人,如何受得了,更何况他是如此晶莹剔透的善良之人……
“玉兄。”
“嗯?”
“我有时想如果秦城被淹没在沛水之中,会不会更加纯净。”
我眼神冰凉,转头凝视着他,月光下的秦朴十分幽静,宛如不识人间烟火的精灵带着落寞的悲伤。他站在悬崖边上,遥望着远处的熊熊大火,身体修长而挺拔,双眸深远而悠长。轻薄的嘴角紧紧地抿成细缝,说:“如果我有能力,第一件事便是废了这地下牢狱……”轻柔的声音不再是温文尔雅,而是透露出一股狠绝。
我摇头,双手搭上他颤抖的肩膀,叹气道:“秦兄,你可知这天下又多大?秦城又算什么?你以为没有秦城就没有监狱了吗?你以为没有牢狱百姓就幸福了吗?如果真是这么认为的,只能说我看错了你的眼界。”
他身体略微摇晃了两下,蓦然回首,看了我许久许久。月光一泻千里地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琥珀色的瞳孔愈发清凉:“玉兄,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泛泛之辈。你身上有一股说不清楚的特质,似乎什么样的人在你眼里都是好人,又似乎什么样的好人在你手下都可以用得更好。我原本不想帮你,却不知道为何会答应你。如果,假以时日,你走到了高处,是否可以帮一帮这秦城百姓?我这一生,怕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淡笑道:“秦兄为何要妄自菲薄?如果你心思不够晶莹剔透,秦城怎么会变得如此富饶安定?巴国独立于十四年前,但是外战内战整整打了六年,到如今建国也才八年。但就是在这短短的八年时间里,秦城从天下闻名的牢狱之所变成今日的枢纽要地,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城主,这一切未免说不过去。”况且,我心中暗道,冥念尘肯邀你相聚青楼,定也是认同了你的能力。
他脸色微红,挂着淡淡的苦笑:“我本无意为官,但如今,却是不得不继续为官了。玉兄,你可为这些苦难之人找好了日后的归所?”
我点点头,笑道:“自然。否则费这么大工夫做什么。我可不及秦兄善良。不过别人对我好三分,我定要回馈他五分,你刚才所说,我都记下了。如果真有那日,我定会以此回报你这夜的相助。”他神情愣了一下,浅笑道:“谢了,玉公子。”
我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却觉得一道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脸上。夜很深,很深,我与秦朴站在荒凉的山头上,下面是一望无尽的沟壑,险阻,悬崖,也有沛水,森林,农家。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村庄排在山脚下,从这里望下去,火红的灯笼渺小得仿佛只是一小团荧火。
别离
沛水江上,因为小雪,浮着一层淡淡的薄冰,绿娥带领18名狱人跪在岸边。
我急忙走过去,说:“你们怎么还不走?”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男子,开口说道:“属下张恩华,拜见玉公子。”
我心中一怔,估计绿娥并未告诉他们我的身份。转头凝视这名三十左右的男子,浅蓝色的眼眸,黝黑的皮肤,身上布满数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再看看他人,也都是如此。张恩华说:“这十八人都是我狱中兄弟,我们本已经放弃余生,却不想得玉公子所救,从此以后便是玉公子之奴。请公子指示,否则我们是不会独自逃亡的。”我点点头,果然如我所料,而我想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眼见江面已经起浪,我转头冲灵夏道:“灵夏,你可还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灵夏一愣,凝视着我,点头道:“记得。”
“那么,”我抿着嘴,无视那双不可思议的黑瞳,说,“你跟他们一起走吧。”
“为什么?”灵夏直视着我,眼神中有抹受伤,我不禁想起那日我受伤之时,她也曾问过我为什么,便笑道:“你不是说过最讨厌我这样的人?如今放你去飞,就去飞吧。莫要让我失望……”我的声音十分平静,却难掩眼中的泪水,这个女子,还是十分得我喜欢的。
灵夏一怔,没有言语,细长的手指轻轻拉住我的手放在心口,颤声说:“为何在我心甘情愿服侍你后,又要放我去飞?为何在我以为终于找到可以相依为命之人时,又把我撵走?我的父王战死在楚国的土地上,我的兄弟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中,就连我自己也在被叔父的追杀中逐渐失去了活下去的企望。可是就在我以为是终点的时候,为何你又要让我走……”她月光般的面容不停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