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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背靠山,村前一条梅西河,冬季枯涸夏季水量丰沛。这边的气温早晚变化明显,太阳一落山,二月的寒气就更猖狂起来。
宗爷爷的祖辈是徽州曾经大户的茶商,儒商一向都是重读书,按照规矩家里小辈都是凭资质先仕途,成绩不顶用的才出去经商。宗爷爷父辈时家道中落,又因共产风失去了唯一的大哥和结婚不久的妻子。到了他儿子宗承伯这一代,更是人丁单薄。宗家媳妇生下宗远后就不愿意再生育,要是宗承伯不再要孩子,宗远就是宗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
宗奶奶在厨房里做饭,宗爷爷在堂屋里生了一火盆炭火,招呼两个小孩过来坐。
钟意牵着宗远挨着宗爷爷坐过来。像个小大人一样握着宗远的手往火盆上面放说:“冰冰,烤手。”
炭火把两个小孩的脸映得通红,钟意歪过头来仔细看着宗远。
宗远也看他,回握住钟意的手说:“冰,烤手。”
小钟意心里乐开了花。
到了吃饭时候,钟意更是来劲。
他和宗远坐在一起,家里是老人加小孩,做的菜都是清淡易消化的。
钟意伸着小短手用白瓷勺去挖宗奶奶专门给他和宗远做的蒸蛋,他自己勺子都拿不稳当,首先给宗远盛了满满两勺子,再给自己盛了一勺子放碗里。
宗奶奶笑着问:“意意怎么只给自己一勺鸡蛋呀?”
钟意说:“妈妈说吃鸡蛋长身体,给软软哥哥吃。”在宗奶奶这边,他这方言是改不掉。
这一顿饭吃的实在是窝心。钟意什么都顾着宗远,以前宗远吃饭都是要宗奶奶拿勺子喂,可钟意充当起了小老师,拿着勺子吃饭给宗远看,自己喜欢吃的菜都往宗远碗里夹,小孩心里以为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他知道心疼人,李知月和他说过宗远比他大半年,大人都让他把宗远叫哥哥。可宗远又瘦又矮,钟意乖巧听大人的话嘴里喊他软软哥哥,心里却把他当弟弟在照顾。
宗奶奶简直高兴坏了,要知道她的小祖宗最难伺候的就是吃饭了,医生嘱咐说要让宗远多吃饭菜,他体质差只靠喝牛奶是不行的,喂他吃饭是一件难事,他不愿意吃怎么哄都哄不进去的,今天晚上有钟意陪着吃,宗远用他那小碗吃了大大的两碗饭。
钟意外婆晚上过来接外孙回去睡觉,两个小孩正坐在里屋看电视。整个梅村现在也就几家有电视,钟意外婆家就没有。
宗奶奶又把他留在宗家过夜,还特地又在床上加了今年新打的棉花絮,放好热水袋,让两个小孩睡一床。
后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两家人就形成了默契,除了李知月把钟意接回家,两个孩子总是睡一起。不是钟意在宗家睡,就是把宗远留在钟意外婆家。村上的人都稀奇,这两个小孩就跟双胞胎一样粘对方。
钟意和宗远脱了厚重的棉袄,脱掉几层的毛线衣。
正值立夏早晨,窗外有狗吠和卖馍馍的叫卖声。
钟意学着宗爷爷的样子背着手在背诗:“泉水无声息溪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楼尖尖角,早……早……”
最后一句他总是记不住,求助地看向宗远。
宗远小声说:“早有蜻蜓立上头。”
钟意又更大声地把诗背出来:“泉水无声息溪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楼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宗奶奶在屋里面忙活听见钟意的声音笑着夸他厉害。
这个村上和钟意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在上学了,他平时只能等到那些哥哥姐姐放学回来才能玩在一起,宗远的到来填补了他所有没人陪伴的时间。
他们俩很少有其他小孩间的争吵和打架事件,不管人前人后钟意都紧紧护着宗远,他比才来的时候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也长肉软软嫩嫩的,可是身高还是不见长。每一天宗远都要喝一大碗钟意闻着味道都觉得可怕的中药,有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发烧感冒。
有一次钟意带宗远在村头的河滩上捉螃蟹,两个小孩都撸着裤管下水,钟意力气大去搬水里的石头找螃蟹,宗远来捉。后来宗远没留神食指就被螃蟹的大钳子钳上了,怎么甩也甩不掉。
宗远倒没怎么吭声,钟意一路哭着把宗远牵回宗奶奶家,说话都直哽着,看起来比宗远还疼。当天晚上宗家小祖宗又发高烧,连夜送到医院,原因是因为着了凉。
小钟意去医院看宗远的时候都不敢哭出声了,大眼睛里面的眼泪直往下掉,还是宗远和他说:“你不要哭,我不疼。”
从那时候起,钟意喝牛奶都要偷偷把自己的再倒给宗远一半,只要大人说吃了长身体长高的东西,他都要再分给宗远。
他带着宗远和村上的男生玩打仗游戏,弹弹珠,跳房子,还有爬树捞鱼。他在村里头也不算最高最结实,却是霸王一样的孩子王。
他们俩越来越像亲兄弟,钟意外向好动,宗远内向安静。李知月原本打算等到他到能上学的年纪就把孩子接到身边来读书,可看在这两个孩子感情这么好,似乎根本就分不开一样,就让他继续留在水杭镇和宗远一起去上学。
日子在羁绊渐深的感情里静悄悄溜走,谁也没想过会这样突然地离别。
钟意像往常一样周末被李知月接回家,在周末早上还去了游乐园,他和妈妈说下一次也要和宗远一起来。两个孩子待在一起没几天后钟意就不叫他软软哥哥了,顶多哄宗远吃饭时候,会学宗奶奶的语气喊他软软,逗得身边大大人笑不歇,说他是个小鬼灵精。
到了下午被送到外婆那里,他站在宗家门口喊宗远,却不像往常一样,有个小身板站在门口答应他。
宗奶奶出来说:“意意来了啊。”小孩总觉得老人身上有股莫名的难过。
他仰头问:“大奶奶,软软他在哪儿啊。”
宗奶奶拿手抹眼睛,蹲下来和钟意说:“和意意一样啊,他妈妈把他接出去玩了。”
晚上要睡觉的点,钟意却不肯脱衣服上床,他说:“软软还没有回来。”
外婆把他抱上床脱衣服说:“软软他可比你听话多了,睡觉时候都不闹人,婆婆老啦,都快抱不动你喽。”
钟意不肯脱,要往下爬,说:“我也会给软软脱衣服。”
外婆拦着他说:“乖乖,过来睡觉啊,软软他回他爸妈那里了,以后我们意意就要一个人睡觉喽。”
钟意说:“他不回来了吗?”
“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呀。”
到后来钟意每天都问这个问题,问宗奶奶宗爷爷,问他外婆外公。
每天都在等宗远回来,他还有好多宗远最喜欢吃的糖果,有一次睡觉时候偷偷吃水果糖被宗远发现了,两个人商量怎么分,他咬了好半天才把嘴里的糖果咬碎嘴对嘴喂宗远,**到他嘴唇上的糖果碎末问他甜不甜。
终于有一次在饭桌上他不好好吃饭,被外公训了一句宗远吃饭可比你乖多了。
钟意的眼泪直往下掉,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大人们都怕两个小孩面对面分别会哭闹舍不得,为了照顾他们情绪,李知月带着儿子去游乐园玩,宗承伯哄儿子说晚上就送他回来。
可正是这样连再见都没有的离别,才是最伤人。
钟意当宝贝一样疼的软软哥哥,不要他了。
第三章
那大概是钟意记事以来面对的第一次离别,在宗远离开梅村的半年后,宗家两老也搬到宗承伯那边去住,走之前宗奶奶还给了钟意一个戴在颈子上的玉吊坠佛牌,老人说是在仙霞那边大师开过光,他和宗远一人一个。
玉保平安,从小到大那根红绳子都换了几根,钟意的佛牌还是一直都戴在颈子上。
关于童年的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梅村村头的那条河和村后的山。他和宗远形影不离的三年里,一起去村头的河里淌水摸鱼,去后山摘野果子,夏天的晚上和村上的老人一起在树下纳凉听故事喂蚊子。
从升上初中开始,钟意去梅村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如今都已经是要升高二的开学季。
李知月在钟意初三时候就因为评升了教师职称,从镇里的高中调到市里二中,钟意考上的是市里最好的省重点一中。
九月一号的开学日期,正值夏末,太阳明晃晃刺眼,气温在人群聚集的地方猛然升高,到处都是嘈杂人声和黏腻汗味。
一中创建于20世纪初,现在已有百年历史。从南门进去,往左手方向的小路拐进去,会看见一排黑瓦白墙的平房建筑,这就是一中的画室和音乐室。
祝俊用手推开画室虚掩的门,七十五平米的大教室里两边窗户的窗帘全都拉了下来,里面一片昏暗。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钟意平时画画坐的位置,看见他用书盖着脸躺在板凳上睡觉,上前踢了他膝盖一脚。
“都几点了还睡,今天开学报到你不知道吗啊?”
钟意从板凳上坐起身,抓头上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迷糊地问:“几点了?”
祝俊把手腕凑到他跟前说:“自己看。”
钟意凑过去看清楚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十点钟。回踢了祝俊一脚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才过去喊他,又赶紧起来两个人往画室外面走。
高二重新分班,学校不但把整个年级的文理生分开,所有艺术生也整合成一个班级,美术音乐体育播音等像是一个大杂烩。钟意和祝俊都在这个班。
祝俊原本就是因为体育特长被破例招进来的体育生,成绩从小到大就差的一塌糊涂,也一直是学校的校篮球主力,身高和长相优势,自然让人忽略他成绩差的事实。
而钟意却不一样,他考进来的成绩是年纪前十,才过一年而已,他只能靠美术成绩加持才能考上好大学。祝俊也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失恋了,原本老师最爱的乖学生模范现在却像个小痞子。
钟意咬着铅笔在画纸上打型,随意地说:“就是觉得整天学习没什么意思。”
他和钟意能成为兄弟也算是缘分。据祝俊口述,他高一来第一次报道时在办公室正好遇见钟意,听到老师报他中考成绩,那个分数差不多是他成绩的两倍,所以当时多看了他一眼。后来在班级篮球比赛上遇到,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一中校纪严律,现在这个时间点,学生基本都已经坐在教室。他们俩兄弟站在操场宣传栏下面找自己这学期被分的班级位置。
祝俊突然搭到钟意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说:“哎,你看那个人。”
钟意眼睛还粘在宣传栏的楼层平面图上,随口问:“哪个?”
祝俊把他脑袋转过来,一个男生正从他们不远处的操场走过来。
穿着白色短T和短裤,背很大的黑色双肩背包,高中男生最常见的寸板平头,很高。
祝俊继续挨着他说:“我就是奇怪他怎么会在我们学校,我以前初中打省级篮球联赛时,见过他。没记错他是H市实验一中的,那时候和他交过手,技术就比我差一点。我那时候的队可是最后关头险胜两分淘汰了他们学校。”
钟意举着速写本挡太阳,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从他身旁走过的同学。他学了几年画画,每次看见感兴趣的人事时,都会微微眯着眼睛,像是观察将要起稿的模特一样,记轮廓和线条。
他笑着和祝俊说:“人家不会是因为不服那场球赛的结果,特地来我们学校再找你来一场吧。”
“初中那会儿都能赢他,现在照赢不误。”祝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