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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的春节,是我和林熙明两人在昆明过的第一个春节,西南联大的人多了起来,春节也就热闹了不少。学校里的活动不胜枚举,学生们也都乘着这时间放松一会。我绕着被改成活动场地的操场看了会儿,也不禁感慨年轻人的活力。
前些日子何毕得了家书,却不是什么喜讯。我记着那日下课在路上碰见他,他正从送信人手中接过信拆开。本是欣喜的神情在看见那张薄薄的信纸的一刹那凝结住了,像是被寒冬里的风雪霎时冰封,一点点地侵蚀成痛彻心扉的苦痛。
只是他没有任何的表情,这不是不悲伤,不是不痛苦,这种表情在这两年多的逃难之中时常见到,是一种不再报以任何期待的表情,无力到连痛哭都是一种太重的负担。
何毕立了一会,在冬日毫无温度的阳光里化作了一座毫无生命的冰雕,突然他喃喃地问我,说,先生,新年我可以去您那吗?
我不想在新年的时候一个人。
他这样说道。
除夕晚上,我窝在躺椅之中昏昏欲睡,下巴一点一点地强撑着守岁,林熙明心疼我想让我先去睡觉,只是我总有着一种守到新年到来的执念,他拗不过我,只好在我腰后加了几件棉衣,让我窝着舒服一些。
何毕坐在窗边,零零星星的炮竹声远远地传来,林熙明为我灌了热水袋暖手,又递给何毕一壶热茶,在我身边坐下看起书来。
“先生,我春节之后想去参军。”
我听言清醒了些许,“为何这样想?”
林熙明抬眼看了眼何毕,没说什么。
“我想了很久我到底要干什么”,他靠着椅背,低着眼看着手中的茶杯,袅袅而起的水汽氤氲成难以捉摸的模样,“这两个多月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太过颓废,可我确实是不知该去往何方。直到那一日我看见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在路上与自己的幼弟相遇,抱着笑着哭着,她的弟弟浑身是干掉的泥土和污垢,头发蓬乱得看不清脸,而她身穿着深蓝长裙衣冠整洁。”
“可他们就是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哭得不甚大声,却笑得四只酒窝都盛满了泪。”
“我当时就想着,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挚爱”,他叹了口气,呵出一片白雾,“也失去了挚爱我的人。”
“不能让再多的‘我’经受这种痛苦了。”
我坐直了身子,那个在蜡烛闪烁欲灭的火光里的少年人孤单地看着手中的茶,他身子不高大,烛光却在墙上拉出狭长的影子,他缓缓道出的声音平静而又带着命中注定的淡然。
“所以先生”,他站起身,面对着我低着头,蓦地跪下,“考妣在世之时告学生‘三毋’,之首便是‘毋言大而为小’,三思斟酌,遂去意已决。今学生将戴吴钩,投笔从戎意欲报国,学生已无家严家慈,而古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者也,遂叩拜以告学生不肖,如若血洒祖国河山,不悔也。”
我来不及阻止,与林熙明一同伸手欲扶却无法拉起长跪之人。他稽首,额头碰在带着泥屑的地上,半晌起身,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之中看的不大真切,那黑色的深处却是令人悲伤也温暖的希望。
“只愿学生回到故乡的那天,新雨初霁,日出云开。”
我敛眉叹了口气,林熙明握住我的手对着我摇了摇头。我明白人各有命,我更明白当一个人从内心决定了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是刀山火海、山崩地裂都无法阻挡的。
随着生活的继续,我们必将走上陌生的道路,认识新的朋友,而在这一路之上,里程碑终究会渐渐演化成墓碑,每块下面,都躺着一位朋友。
我不愿去想象他的未来,在这思绪乱七八糟飞散的时间里又有多少谁家的儿子死在他乡的泥土上,我宁愿那里是阳光明媚的故里,一身军装的不再年轻的年轻人逆光而行,带着亡故的未婚妻、还有爱他的家人们。
新年第一天,何毕就走了,带了他所有的行李,我和林熙明受他之托帮忙清扫他的床铺,半个时辰不到的收拾之后,才惊讶的发现,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四十八分之一的一天就能完全地消除。
我听闻他过了严苛的飞行员标准,寄来的信中写到——“我们的身体、飞机与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我无话可说,欣慰于他的振作,又揪心于他的未来。
于我们,上课和跑警报的日子仍旧进行着。它们太过频繁,我们甚至开始不慌不忙起来,本是五花山上的灯笼一换红色,大家便开始往着山里四散奔逃,到了现在,空袭正式警报的两个红灯笼都挂上了,教授才探出个脑袋看看,对学生们说声下课。
昆明几乎没有防空力量,日军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甚至有时会提前一天预报说是有多少多少架飞机明日会来轰炸,结果还真言而有信地按时到了,连飞机数量都不多不少。
一个普通的早上,我醒的很早,身边林熙明还在熟睡,呼出的气轻轻拂动着棉被露出的线头。睡梦之中这人的眼角带着些许的皱纹,我伸出手悬空着描着那一线线的纹路,心中突然就柔软下来,像是儿时揉过的宠物兔的软毛。这个人,向来是怕我累着饿着渴着病着的,最怕的是我不告而别,最最怕的是他留我一人。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那会是无水之鱼、无光之木、无翼之鸟,我一生里的每一个片段、所有的回忆,都有着他。
我食指向下轻点在他的眼角,望能与他携手至雪色满头。
他睡得很浅,迷迷瞪瞪地感觉到一只如同苍蝇般恼人的手在骚扰着他,便一把抓住我的手,塞进了睡衣下,按在温暖的肚子上。
天气还有些凉,我体质不好,不着外衣地这样胡闹,手已是有些许冰凉。
我敛着眼感受着缓缓回暖的手,突然地不想起床了,便又缩进他的怀里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生日趴玩了一天 回来挺晚了 码到现在撑不住了_(:з」∠)_
有点少
不过很甜
过生日就要甜甜的QUQ
第11章 第十一章
【十六】
这一觉补得很是沉,我睡得竟比平日的夜里更为舒心。再睁开眼的时候,阳光已是斜照到床头,林熙明柔和着眼看着我,眼底盈着一股子笑意。
“我还说,你再不醒就捏你鼻子了。”他调笑着说道。
我这才发现是我揽着他的腰不放,旋即故作轻佻地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呀”,我挑起他的下巴,轻轻朝着他脸吹了口气,“从此君王不早朝~”
“是是是,我是汉王你是杨家小女”,他顺着我挑起他下巴的手蹭了蹭我的手心,“起来吧我的贵妃。”
我笑着穿上衣服,又被林熙明套上个羊毛围巾,我有点惊诧于这件新添的围巾,在这个地方而今的物质条件,也不知林熙明哪来的钱添置这么一个物什。
我问了他,他说是向他一个富家学生那买来的羊毛线,自己抽时间织的,我紧了紧手中羊毛,柔软而又温暖,眼眶突然有些犯热,掩饰般地说道,“我是说这线怎么没那么紧实。”
他却连忙解释道,是因为线不够,只好用了这种方法织。可我哪里是在责怪他这个,只是心中突然的千言万语难以言说罢了。
“你的气管不好”,他低着眼为我理好围巾,轻柔细心地把喉咙遮得严实,“这儿的冬天又颇为湿冷,有个围巾,也可以挡些风。”
我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今日我没有早课,索性跟了林熙明去旁听一下他的化学课。相较于我更喜欢的长褂,林熙明似乎更喜欢欧洲正装样式的衣服,只是逃难之后工资仅仅维持生活,身上穿着的还是他回国之后的几件。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儿时的时光,常家虽不是特别显赫的名门望族,却也还是可以不愁吃喝,甚至还有算得上是可以挥霍的家底。我回想起那场灭门的大火,蓦得嗤笑一声,转了转笔。
珠宝首饰不翼而飞。
啧啧,这都能被烧没?
虽说我大哥长我几岁,但当时他那心智真真是不敢恭维。
林熙明站在教室最前方手执粉笔讲着我听不大懂的结构与化学键,体态修长地倚着讲台,面无表情地画了小半个黑板的化学结构示意图。我完美地当了一回不求上进的不听讲学生,坐在最后一排拿着笔,心却到了八极万仞之外。
十六岁那年学校放假回家的时候,我曾今见过我大哥疯狂迷恋的那个女人。大哥曾经为了她和父亲大吵一架,我当时坐在一边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默默不言地坐在一边喝茶。
那个女人叫做芳青,一听便是艺名,之前偶有见过她挽着大哥的肩膀在路上走着。芳青长了一副弱柳扶风地模样,小脸本就没什么血色,敷上珍珠粉之后更是白得令人有些害怕,但是她真的很好看,是完全不同于张扬美艳的漂亮。面容柔和,眉眼温软,皮肤白皙,像是是江南水乡能温养出来的美人。
大哥曾经说什么都要把她娶回家作正房,我们家仍就算是守旧的家风,怎么可能让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作嫡长子的正房妻子?争吵数次之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大哥开始长期地夜不归宿,我在外求学,这些事也只是听偶有回家的林熙明与我说起。
很是不巧的,十六岁那年放寒假的时候,我有见到过芳青,没有抹那些白得可怕的粉和艳丽的胭脂,眼角收的锋锐,才发现她的五官竟是攻击性十足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日本军装,在租界里和另外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坐在法国人开的餐厅之中,坐姿优雅端庄,半点烟花女子的轻浮都无,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上层建筑的从容。
我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只是眉眼间的神采和下意识地小动作没有办法改变,才在震惊之中确定了这是芳青。
我回去便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再三向我确认之后让我不要在这事上操心,我也就没有多管,第二天便乘火车返回了北平。
没过多久,就听到了祖宅大火的消息。
珠宝钱财不翼而飞,父母尸体焦黑可怖,大哥尸骨无存。
真当我是三岁稚童,这点鬼把戏都看不出来?只是当年势单力薄,后来交友多了托人去查,所托之人却也语焉不详地和我说进行不下去,联想那芳青的背景,心下也了然。我愤怒于他的不肖之举,却真的没有门路将他绳之以法,甚至我隐隐觉得,那些调查大火的人员之中,也不乏与芳青一系有所勾结之人。
这些年也不曾听见大哥的消息,本来权当没有这个人,只是今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这些事,恍惚之间居然有种在回忆前世之事一般,竟有些恍然地不真实。
窗外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的声音,我从回忆中回神,林熙明正写下方程式的最后一个元素符号,说道,“现在有空袭,我们先下课。”
学生们不慌不忙地抱着书本笔记本准备离开,林熙明突然又开口说道,“今天课的内容剩的不多,同学们把课本带上,躲空袭时讲完。这节课结束之后,前天发的作业便可以做了,记得下周一要上交批改。”
学生们不情愿地拉长声音接了声“是”,我笑着拎着个小黑板走上前去和林熙明一起离开。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教授啊,空袭之中还要讲课。”我忍不住调侃他。
林熙明无奈地摇摇头,“这空袭频率这么高,若是每次一拉警报就不上课了,到发榜那天都不一定讲得完课本。”
我想了想理工科是不比文学类,有时只需触类旁通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