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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顾蕴玉,勉强算得上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从十岁到如今,也有数十载了。可是我依旧摸不清他的脾气,准确的说,是弄不懂他这个人。
他是少爷,我是跟班。我不需要理解他的心情,只需要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这也是我向来不问究竟、只求盲从的原因之一。
等我回过神来,面前的沙发上早已坐了一个颇为风雅且不失俊朗的青年,顾慧珠正亲切的坐在一旁陪着,而顾老爷子则赞赏有加的端详着青年的见面礼——一幅极具收藏意义的书画。
青年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顾蕴玉与我,眼眸含笑的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对顾蕴玉问候道:“想必这位就是顾家三少了吧,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仪表堂堂、英俊过人啊!”
“沈少过奖了。”
顾蕴玉打起精神笑笑便要上楼,顾老爷子不在意的挥挥手,他便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的上了二楼。
我不知所谓的跟在他身后回了房,看他一脸恹恹的抱着白色塞满羽毛的枕头坐在床边,于是提议道:“今日还要不要去看电影?”
“不去。”
“那去芳华公园划船?”
“不去。”
我收了声,没有继续往下问,只当他心情不好,还是少说话为妙。我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往日里都是顾蕴玉说个不停,我偶尔应个几句,这下子,他不说话,我更没话说。于是,整个卧房便一片静谧,静得可以隐隐听见楼下院落里老妈子们干活时的闲谈声、厨房里厨子挥舞锅铲的声音,甚至院外街道上黄包车夫拉着车跑过的“呼呼”声。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下楼去院子里看看前不久移栽的梅树活了没有,刚一转身,就听见顾蕴玉在身后气急道:“顾清友,你去哪儿?!”
“下去看看。”
“不许去。”
顾蕴玉说着就从床边坐起,径直走过来拽住我的手往里面走,我无奈的被他拖进卧房里附带的浴室,他关上门后,突然望着我的眼睛说:“顾清友,你是不是还想着离开这里?”
我莫名其妙的反问:“你怎么突然间又说起这个?”
顾蕴玉垂下剔透漂亮的眼眸,半晌之后,抬起头幽幽的说:“昨夜你又说梦话了。”
我骤然噤声,沉默不语。
“顾清友,你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从十年前我带你回来那天开始,一直都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佣人,一直都是让你跟我同吃同住同睡。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今生今世,你都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扯着嘴角笑笑,只是问:“我说什么梦话了?”
顾蕴玉停顿片刻,用低低的嗓音说:“你说,‘哥哥’。”
“……还有呢?”
“……”
顾蕴玉忽的红了眼圈,猛地抱住我的腰,微不可闻的喃喃道:“清友,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叹息一声,摸了摸他丝绸一样柔软的乌发,终是应道:“好。”
第3章 戏子
晌午吃过饭后,百无聊赖的顾蕴玉正要带我一起出去找点乐子,适逢“未来的二姑爷”沈泽棠同二小姐顾慧珠一道出门。
“小弟,这又是去哪里玩儿啊?”
顾慧珠半个身子都已经坐上了等候在巷子里的黑色汽车里,却隔着替她开门的沈泽棠遥遥的对我身边束腰马甲打扮的顾蕴玉随口问了问。
“闲逛而已,怎么,二姐莫不是也要带我们一同去约会?”
“少贫嘴,什么约会不约会的,只不过是一起去听戏而已。”
顾蕴玉长长的“哦”了一声,戏谑道:“听戏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要是两个人一起,那就更是罗曼蒂克了。”
顾慧珠羞红了脸,明明心里欢喜得很,却故作矜持的笑骂道:“你懂什么叫罗曼蒂克,净瞎说!”
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微笑的沈泽棠打断了顾家姐弟俩的斗嘴,邀约道:“小少爷要是愿意的话,不如随我们一同去听戏可好?今日午后的这出戏,可是近日名声大噪的慕老板的拿手好戏,正所谓是一票难求啊。幸而沈某与慕老板有些交情,倒是留了一个包厢,坐四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顾蕴玉看了我一眼,莞尔应允道:“也好,那就沾沈少的光了。”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在玉兰剧院门口缓缓停下,沈泽棠和一身洋装、明艳动人的顾慧珠走在前面,而我跟顾蕴玉则尾随在他们二人身后进了剧院。
此时晌午刚过,玉兰剧院里就已人满为患、座无虚席。放眼望去,一楼台下全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一些叫卖瓜子、汽水的小贩穿梭其中,如鱼得水,赚得个盆满钵溢。
沈泽棠显然已经是剧院的熟客了,刚进来不久,就有专人客气又恭顺的领我们朝二楼单独的包厢走去。
顾蕴玉以为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时不时低声告诉我剧院里的一些门道、一些讲究。
这些小动作却无意间被走在前面的沈泽棠看见了,他回过头来态度友好的问:“这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从沈泽棠之前时不时打量我的考究眼神就能猜出他心里大概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没有见过与主子不分尊卑、形同兄弟的奴仆罢了。
我微微颌首:“叫我清友就好,之前的确没有来过玉兰剧院。”
“原来如此,那清友这次可以大饱眼福了,玉兰剧院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最好的剧院了,没有之一。”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包厢,环顾四周,隔着重重典雅别致的锦帐,能看见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就连二楼票价不菲的包厢,几乎都已满客。
包厢里摆有一套红木桌椅正对着戏台,视野开阔,是一个绝妙的看戏位置。
当着外人面,我还是准备本本分分的站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未料,顾蕴玉刚刚落座,抬眼饱含催促意味的望了望我,随即吩咐一旁的伙计说:“再加一个椅子。”
坐在桌子那头的沈泽棠听见了,歉意一笑:“是沈某考虑不周了。”
一直维持淑女形象的顾慧珠听到这话,忍不住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唉,我这小弟就是心慈,打十年前拣回这跟班,就同吃同住,形影不离。说是跟班,实则待他比待家里人都还要好,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坐在伙计搬来的椅子上,却如坐钉毡。
身旁的顾蕴玉从桌子上的果盒里拣了一颗红枣伸长了手臂塞到顾慧珠嫣红的嘴唇里,说:“陈年旧事总是被二姐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说,还是吃枣子吧,活血养颜。”
顾慧珠见状,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此时楼下晃晃悠悠的响起一阵胡琴声,伴随着看客的叫好声,深色的帷幕缓缓拉开,一个华丽秀美的身影出现在了台上。
戏,开始了。
遥遥的,只见一抹亮丽的身影一步三颤的出现在了舞台中央,合着胡琴的声音,那人用幽咽婉转的声音低低地唱:“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原来是《贵妃醉酒》,杨贵妃久候明皇不至,借酒排遣愁绪,酒至半酣间媚态横生。
我看着舞台上衔杯而舞、艳丽妩媚的杨贵妃,在这无边哀愁的乐声中,思绪忽然飘得很远很远……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年幼的男童歪着头不解的看着院子中央执扇而舞的少年,脆生生的问:“哥哥,你明明是男子,为何要自称‘奴’呀?”
脸颊微湿的少年骤然停下来,苦涩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走向男童,蹲下身子摸了摸男童粉嫩的脸颊,温柔的笑着说:“哥哥只是在戏里面扮演一个女子而已。”
“哦……”男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扎进少年怀里,喃喃:“可是,他们都叫你小美人、小娘子,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叫你……以前娘说过,这些都不是好词。”
少年身形一僵,单薄的肩膀颤抖着,最终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男童,低声道:“阿慎,不用管他们的。他们要说,就随他们去好了。”
“可是……”
“只要我的阿慎平安喜乐的快快长大,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被少年紧紧抱住的男童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那些不能言说的晦涩,只是紧紧环住少年纤细的颈项,用稚嫩的嗓音信誓旦旦的宣誓:“嗯!那阿慎要快点长大,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哥哥了!那个时候,谁再说多说哥哥一句不好的话,谁再欺负哥哥,我就让他们好看!”
……
稚嫩的童音言犹在耳,我的右手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茫然的侧过脸望去,顾蕴玉眯起双眼一脸忿忿的压低了声音问:“那戏子就这么好看?都让你看痴了!”
我这才回过神,实话实说道:“惟妙惟肖,风韵十足。”
顾蕴玉闻言气急,再一次别过脸去不再开口,漂亮英挺的脸庞冷若冰霜。
我正襟危坐,不明白哪里又惹他生气了,只好静观其变。
“这慕琴笙慕老板可真是个妙人儿,扮的杨贵妃真是看得我这个女子也动了心。”
戏落幕后,其间一直没有出声的顾慧珠仿佛这才如梦初醒般感叹起来。
沈泽棠端起旁边红木方桌上的茶,啜饮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那是自然,慕老板的扬名之作可就是这出贵妃醉酒。”
“哼,我怎么就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如此。”
顾蕴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顾慧珠一副对牛弹琴的样子埋怨道:“小弟你向来是不听戏的人,自然是不晓得这其中妙处。”
说话间,包厢的门被人轻轻扣了扣,沈泽棠朗声道:“请进。”
门打开之后,一个穿着霜色长袍的青年步伐轻缓的走了进来,笑吟吟的对沈泽棠说:“沈先生,承蒙照顾了。”
沈泽棠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随即介绍道:“这位是顾家小姐顾慧珠,这位是顾家三少顾蕴玉,他们都对慕老板的表演赞不绝口呢!”
顾蕴玉自打青年走进包厢来,视线就一直胶着在青年身上,活像要把人盯出两个孔来才罢休似的。
“顾小姐,我是认识的,上个月在府上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慕琴笙风度翩翩的对顾慧珠含笑问候着,顾慧珠颇为受用的扬了扬下巴:“下次我请你到家里给我讲讲戏可好?”
“自然是好的。”
慕琴笙转身态度谦逊的对一直冷着张脸的顾蕴玉寒暄道:“顾三少,久仰久仰,百闻不得一见,果然是君子如玉、一表人才啊!”
顾蕴玉敷衍的勾了勾嘴角,没有多言。
见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杨贵妃”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不由出声问道:“慕老板入行有多少年了?”
此言一出,慕琴笙有些讶然的抬了抬眉毛,反应过来后,应道:“十年有余。”
我还想张嘴多问几句,余光却瞧见顾蕴玉脸上就快爆发的怒意,不免就此打断。
出了玉兰剧院后,顾蕴玉沉着脸突然说还想去街上走走,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一个人气冲冲的走了。
顾慧珠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小弟这又是怎的了”,还是弯腰坐进了汽车。
身边却忽然传来沈泽棠的声音:“清友是吗?你要不要跟慧珠一起,我送你们回去。”
我看了一眼顾蕴玉越走越远的身影,摇了摇头,拒绝了沈泽棠的好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