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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下来,我听见凳子在地上拖拽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你总是这样。。。。。。”他终于开口,拖着长长的哭腔。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能想象出他伏下身拥抱我的样子。
“你对妈妈那么长情,为什么对我就那么无情呢?”他颤声说,“从一开始你就讨厌我,连看都不看我,那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收养我?是因为妈妈对不对?我知道,你就算看我,也是因为你想妈妈了,你把我当替代品。”
胡说,明明是他不愿意和我生活。
“我以前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干尽了傻事,我想如果我突然不见,你会不会着急呢?会不会担心我呢?会不会来找我呢?可是我明明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站在那么多人的地方,连楼下眼睛花的王奶奶都看到我带我回家了,你也没来找过我,你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就算这一次也一样,我在家里等啊等啊,都没有等到你回来。。。。。。”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今天去学校习惯吗?和同学有没有吵架?作业做了吗?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池迁满是痛苦和绝望的言语像刀子割在心里,“你把我当做小猫小狗一样捡回来养,可我又不是小猫小狗,每天给点高级罐头就满足了,我是人啊,我也需要你爱我。。。。。。”
我想反驳他,结果怎么也找不到词,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没错。
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关注过他这个人,我关注的仅仅是“做爸爸”这件事——我执着于做一个好爸爸,尽力给他周全的生活,却根本没想过顾及他的心情。
“爸爸。。。。。。你醒一醒,醒一醒,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要丢下我啊。。。。。。”他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把我捡回来,又自作主张抛弃我。。。。。。”
“我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拼命想伸出手,想把他眼中滚落的泪水抹去,但已无能为力。
我连轻轻勾住他手指都做不到。
耳边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就要将他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忽然听见池迁起身的声音,从头盖到脚的白布被掀开了,我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仿佛已被他紧紧抱入怀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没入颈间。
这辈子,生命最后的回溯,就是他在我耳边悲伤地呢喃。
“爸爸,你从没抱过我。”
第2章 寻子捉虫非
茫然地在火车站里坐了好久,头顶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条目后面,是2002年11月9日。
刚才在洗手间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还存在,明确提醒我这是十一年前的秋天。
今年我才二十七岁,刚从西部支教回来。
还没有收养池迁。
从南川火车站出来,外头阳光浓烈,我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应该才九岁吧?九岁的池迁会在哪里呢?
一辆私家车开到我面前,一个脸圆圆的女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帅哥,去哪里?”我摇摇头,她伸出手往出租车等候处一指,那里正大排长龙,说:“上我的车吧,比打车便宜,又不用等。”
重生带来的震动让我迷惘,我其实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眼睛无意瞥见挡风玻璃前夹着一张照片,是个男孩,有些羞涩地冲着镜头在笑。于是我想起了立秋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稀里糊涂就上了车。
女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我:“去哪里?”
我极力回想了一下,立秋说的不知是照水村还是道水村,我有点拿捏不准,于是问司机:“南川下面有没有个叫照水村的地方?”
女司机想了想,说:“有的。”
那应该就是那里,我点头:“那就去照水村。”
车子很旧了,大概是二手车,应该是收音机的地方变成一个洞,几张光盘堆在里头,女司机在里面掏了掏,挑了一张,是王菲的《红豆》,不知是盗版还是听了很多年,音质很差,女司机把着方向盘,跟着沙沙的歌哼着声。
我指着照片:“那是你儿子?”
她往那边瞟了一眼,圆圆的脸上露出笑来:“是啊,读六年级了,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根本管不动。。。。。。”
车子开出南川镇,窄小的公路一边是山,一边是一阶上一阶的梯田,一块块种满了水稻,嫩嫩的绿色,在风中微微动摇。我望着窗外说:“我也有个儿子。”
女司机从后视镜里吃惊地看我:“哎呀,你这么年轻就结婚生子啦?”
我一笑:“我都快三十了。”
她显得更吃惊了,连连说:“看不出,看不出,真是看不出,我这么看顶多就二十。”
做生意的人说话就是夸张。我笑了笑,没说话,伸手把玻璃摇下来,一股清凉的空气夹了点尘土味扑进来,我吹着风,深浅不一的绿色从眼前飞快掠过,心渐渐宁静下来。
当年,立秋在电话里的哀求一直是我心头抹不去的刺,刺在最疼的地方。
“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了。”那天,她从监狱里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人不在南川,已经前往西部一个穷旮旯教书,她找了很多人,没人肯帮她,后来她又问了好多人,才问到我的电话。
说完那句话后她开始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可我真是没办法了,如果连你也不帮我,那孩子可怎么办呢?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在1996年嫁给我,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南川一中教语文。
我跟她是十年的同学,初中,高中,大学四年。她是我除了父母感到最亲的人,我们在一起从没吵过架,所以到离婚那天我才知道她从不爱我,她跟我在一起只是赌气,为了气另一个男人,不惜拿一生来开玩笑。
她现在的模样我有点记不清了,大概是总被浓妆覆盖的缘故。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十七八岁的样子,眼下一粒泪痣,笑起来眉眼一弯,温暖得不得了。那时她抱着一摞模拟考卷用肩膀撞开教室门,阳光趴在她束成一把的黑发上,长马尾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于是阳光也是一晃一晃的。
离婚后我才知道我短短半年的婚姻和近十年的爱情都是一场笑话。
她十八岁肚子刚刚大起来的时候休的学,不肯打掉孩子,躲在乡下姥姥家,最后为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刚生下来就被她妈妈送走了,送给一个没小孩的亲戚抚养,而那时她刚成为我的女朋友,用来搪塞我的理由是生病。
她突然消失,我联系不上她,92年的南川连公交车都没有普及,我一个人在大冬天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她家找她,她妈妈拦住门,不许我见她,也不告诉我她在哪里。
回到学校后她的情绪很差,怎么逗都不笑,也不吭声。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没敢多问,我从来没往未婚先孕那方面想过,从来没有。
后来是平淡如水的交往,结婚,半年后,她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她,让我放她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迁,他静静地靠在妈妈怀里,低着头,垂着眸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那是一种任人摆布的麻木淡漠。我没想到会从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长得和立秋很像,下巴有点尖,雪白的脸,眼下点着一颗泪痣。
可我不敢看他,因为他同时也很像那个发誓要给立秋幸福、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男人。
或许这就是池迁说我不爱他的原因,我总是克制和他眼神接触,或许自己内心是慌乱的,可在九岁的孩子眼里,不是排斥是什么呢?
面对立秋的哀求,我胸膛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片血肉,疼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怕我在立秋面前落下泪来,那样我连最后的自尊和倔强都没有了。
我最终如她所愿,放她自由,然后我收拾了点东西,像个丧家之犬一般逃离了南川。
立秋和那个男人结婚了,婚后不到三个月,那些泡沫一样的幸福誓言破碎了,那个曾在她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开始打她,有时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有时只是单纯不痛快而已。
最严重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男人从厨房里抄了把剁排骨的菜刀,揪着立秋的头发就往厕所拖,立秋吓得开始挣扎,那把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差不多只有一厘米的地方。
七岁的池迁放学回来,听见妈妈的哭叫声,就跑过去,用书包打他爸爸,用自己的头和身体撞开他。那个男人早已急红了眼,举着刀就往孩子去,立秋从三角架子上抓了一把剃刀,一下扎进男人的脖子里。
她被判了无期,连她妈妈都不肯谈起她,她走投无路,在监狱里哭着求我照顾她的儿子:“阿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那孩子还那么小,我求求你,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眼睛发酸,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虽然我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
那时我说我现在回不去,但我可以寄钱给他。
“他在照水村,我姥姥帮忙养他。。。。。。”立秋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了,她旁边的狱警在催她,时间到了。
后来我只有托朋友卫衡去打听,费了许多周章,才找到孩子的地址,本想让卫衡将他带到我父母家暂时安顿,可卫衡对我说,那孩子不肯,想陪在老人身边。
得到这个答案,我没有再多勉强,只是每月托寄钱给他们,想着支教结束再去接他。
在支教第二年年初,卫衡打电话和我说,立秋在狱中自杀了,她把牙刷的另一头磨得像刀子一样尖,用那东西结束了二十六岁的生命。听和她住在同一间牢房的女囚说,她整夜整夜不敢睡,一睡就会梦见那个杀人的夜晚,然后又尖叫着吓醒。
我那时握着电话站在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里,同批次来支教的老师拨开金澄澄的麦穗来找我:“陈俨,陈俨,你在哪?”我一转头看到他,他被我满脸的泪水吓得手足无措。
我无法形容我的感觉,我猜我只是难过,因为我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曾和她校园操场后边的小树林里亲吻,我闭着眼,她睁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我眼皮上微微颤抖。晚自习下课,夹在涌出的人流里慢慢走,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摩擦,然后我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甩开我,也没有回握我。手心慢慢沁出汗,那带着潮湿的温度我至今还记得是什么样的。
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我爱了十多年,却没爱过我的女人。
。
重生一回,想起这些倒没有曾经的悲痛了,那之后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即使和池迁的关系莫名僵硬,却也不能否认,有他在身边,我的伤口才能愈合。
反而临死前池迁说的那些话,想起来都会悲伤到心悸。
我曾经那样辜负过他,这辈子,我想好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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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下午三点,我下了车,走在布满砂砾的黄土路上,运送煤矿和石头的大卡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阵沙尘暴一样的尘埃,我退到路边的杂货铺门口躲着,有两个老头坐在石墩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