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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贞在床边坐着,片刻后,他听到祁禄推开门,走进来。
从早上汤贞一醒过来,祁禄就好像有话要对他讲。
祁禄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卧室里出奇安静。祁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卷起来了,祁禄打开,自己又看了看,他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看那照片,眼前有些微的重影。他在相片上辨认出毛总的脸,“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
祁禄很少用手语和人对话,除了那个最早鼓励他一起学手语的人以外,身边没人看得懂这种语言。
“你不要这个公司了。”他手比划了几下,问汤贞。
“你能帮我吗,祁禄。”汤贞专注地盯着那照片,突然说了一句。
祁禄没动静。
“我是个懦弱,”汤贞瞧着相片里那张天真而又陌生的笑脸,他嘴角动了动,好像想模仿,又模仿不了,他的声音都是飘的,“也没什么是处的人了。”
祁禄问他,你舍得温心。
汤贞说,她还年轻。
年轻怎么了。
应该过一些年轻人的生活。
祁禄问,你舍得郭姐。
汤贞说,我对不起郭姐。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汤贞眉头一皱。我要怎么对得起她。汤贞喃喃道。
我永远对不起她。
祁禄看了汤贞一会儿。
那你舍得周子轲。他问。
汤贞闭上嘴。
汤贞手指掐进那张相片里。
你喜欢他吗。祁禄问。
“我喜欢。”汤贞眼睛望着地面。他好像想到了一些很遥远的,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内部的东西。
以至于他都忘了,他过去从来没有在祁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给过如此明确的答案。哪怕在他第一次自杀以前,他和祁禄关系最亲近,说最多话的那阵子,也从没有。
“我想他快乐幸福。”汤贞无助地说。
汤贞呼吸一阵困难,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喑哑难听的声音。他好像是想发泄,又无从发泄。心底空无一物。对于爱情,他本该有很多很多遗憾、失败、不甘、痛恨。可他竟然连这些也全都失去了。
“我出不去,”汤贞说,深呼吸说,“什么也给不了他了。”
他嘴里喃喃的,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他不看祁禄,也不看手上的相片,只是单纯像人一样睁着眼。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来,自言自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前后也缺少因果关联。给不了周子轲什么,他又想把什么给周子轲。汤贞总是这样,他没生病的时候说起话来就容易飘,动不动离题万里,如今生了病,更是不成系统。
“祁禄,”汤贞又抬起头,他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祁禄,“我不想折磨你们。”
“你没有折磨我们。”
汤贞说:“我不想受这种折磨了。”
“现在,我还能说我不想……”
汤贞看着祁禄,嘴唇一阵哆嗦,他声音轻的,和祁禄商量。
“我吃了五年的药了,我不想变成疯子……”
汤贞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永远不叫苦,不叫疼,他遇到再难的难处,也不会说“不想”“不好”“不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忍耐,再办不到的他都可以圆满完成。
祁禄出了房间,穿过来来去去的游人。头顶邮轮广播宣告,还有一个钟头,邮轮即将靠岸。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祁禄膝盖一软,突然在台阶上颓然坐下了。
第74章 泡沫 16
周子轲走在黄昏的沙滩上,抬起头,是水鸟高飞的天。他往远处看,能看到海上高耸的船帆。
人在船上走的时候不像陆地,甲板多少还是不平稳。全世界在海上浮浮沉沉的,像个水里颠来倒去的玩具盒子。周子轲看着周围人群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他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好像是生活在一场游戏当中。
他想起小时候,透过玻璃,在亲戚们的包围圈里,看那座上全了发条的金碧辉煌的玩具世界。金属市民们沿着铺设好的轨道在一座座城堡建筑之间来去,“他们”巡逻、劳作、喝茶、看报、用餐、约会……然后一天过去,市民们回家了,连国王和王后也关灯进入睡眠。周子轲站在这个会自行运转的奇妙王国外面,目睹这全然与他无关的一切。妈妈说,子轲,乖,谢谢爷爷送的玩具。
后来周子轲长大了一些,他坐在汽车里,看外面的城市建筑,看街上来来去去的市民,他们工作、聊天、遛狗、逛街、追赶公车和地铁。每个人都好像拥有自己的一条轨道,周子轲看着他们奔波。有的时候人们会注意到他,看向他。他们异口同声叫他的名字。这让周子轲开始怀疑,在他观察世界的时候,这个自行运转的世界也始终在窥伺他。
慢慢的,他越长越大。对于童年时一度好奇过的玩具,新鲜感也逐渐消失了。他越来越厌倦于待在人群中,他喜欢回家,喜欢一个人独处。他也喜欢到妈妈身边去——那里是与爷爷送他的玩具盒子完全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周子轲在他自己的玩具盒子里无所不能,自有记忆时起,一切都太过容易。世界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发展。所以直到十五岁之前,周子轲都没有怀疑过这个盒子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面目。周围开始出现裂缝了,他还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他的玩具盒子,他当然有能力改变所有还未发生的事。
子轲,你做得很好,蕙兰今早的状况也很好,去上学吧,她会好起来的。
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一起坚持下去。
后来周子轲从那个盒子里离开了。但时不时的,他还是会想起那些经历,想起他隔着玻璃,看到世界,以为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
和汤贞的相遇开始是个意外。
汤贞身边也拥有一个小世界,那同样是与爷爷当年送给周子轲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地方柔软,温暖,无限包容,有柑橘的香味。周子轲踏入过一次,他待在里面,握着汤贞的手,就不想走了。他已经在盒子外面流浪了够久。
和汤贞在一起的多数时间是很放松的。偶尔也有紧张的时候。周子轲生性自由,他的生活从小肆无忌惮,毫无顾虑,无法无天,但汤贞是个有顾虑,有忌惮,有他的法和他的天的人。一遇到与汤贞有关的事,周子轲总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学着迁就,学习妥协。他确实拿汤贞没有办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遇事开始会想着,“汤贞会不会高兴”,“汤贞会不会接受”的。
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如此之大的改变,可汤贞还是一次又一次,把那个小世界的门对他关上了。这就好像在说,你不好,你不够。
你不能给我幸福。
有件事周子轲没想明白,每当汤贞对他关上了门,过上一段时间,汤贞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差,更糟。昨天在雨夜的甲板上,如果周子轲没看错,汤贞该是又准备自杀了。他看见汤贞脚踩栏杆的背影,那一瞬间,他觉得汤贞就像一只鸟,短暂地停靠在周子轲身处的这个世界边缘。
汤贞对他已经没有留恋了,汤贞要走了,只是周子轲还舍不得。郭小莉在电话里说,子轲,你做得很好。周子轲问,到底怎么回事。郭小莉说,我会当面和你解释清楚。周子轲便直接问,他到底要为梁丘云自杀多少次才肯罢休。
郭小莉愣了,她说,子轲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子轲这会儿望着远方的船影。如果他没猜错,汤贞现在应该已经在祁禄的监视下服了药,在岛上酒店里睡沉了。然后再过不久,郭小莉的船就该到了,她会把汤贞带离这里。
周子轲也想像厌倦小时候的玩具盒子一样,把汤贞和他那个小世界忘了。可惜他越努力,事情越往反方向发展。事实上从昨夜到今天,周子轲几次都有冲动想把汤贞带走。他不知道带他去哪儿,他本能觉得一定有地方可去。但他问汤贞一万遍,汤贞也不愿意。
汤贞愿意跟着梁丘云走,愿意跟着郭小莉走,跟谁,都不肯跟他周子轲走。这就像他宁愿自己的生活变得再坏,再糟,他也坚持要把周子轲推到门外去。
周子轲很想相信,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只要继续坚持,他就能改变汤贞的想法,继而改变这一切。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从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认清了这一点。
*
汤贞在准备出门之前接到了两通“慰问”的来电。一通来自经纪人郭小莉,她说,她已经从子轲和罗丞等人口中得知了邮轮上发生的变故,也知道汤贞和温心一度失联的事情:“阿贞,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好好休息,岛上很安全,郭姐的船明天就到了,有话咱们见面再聊。”
第二通来自他的搭档,梁丘云。
汤贞双手拿着手机,看到屏幕上“云哥”二字闪起来。他总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感觉害怕了。
“听说你昨天在船上失踪了,”梁丘云开门见山,“去哪儿了,阿贞。”
汤贞眼睛睁着,也不讲话。
梁丘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汤贞的回答。梁丘云便又说:“妈前几天来电话,问我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汤贞突然问。
梁丘云听出汤贞声音有气无力,不大对劲。“你想让我走吗。”他说。
汤贞说:“找到路子,你就走吧。”
梁丘云说:“那你呢。”
汤贞没讲话。
“我知道你不想走。”梁丘云说。
“但你不跟我走,恐怕也没地方可去。”
电话里安安静静。一时间没人出声音。
“到了这一步,还是不肯开口求我。”梁丘云叹息道。
“我今天在朋友那里听过你的遗嘱了,阿贞。”
汤贞愣了。
“你立这个东西……”梁丘云说,好像在笑,“没有人领你的情啊。”
“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是你能依靠的,”梁丘云低声道,“你自己跑出去,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见面了,前途和未来,你自己想清楚。”
温心高烧未退,窝在次卧的小床里辗转反侧。她心里有那么多话想对隔壁房间的汤贞老师讲。从昨天到今天,她提心吊胆,今天回到房间见了汤贞老师本人,更是百感交集,心里全是酸楚,快要崩溃了。可郭姐却只叫她回来以后好好休息:“少跟你汤贞老师讲话。你现在脑袋不清不楚的,别再刺激他,也别惊动他。有话把他带回来再说。”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动静,那脚步声轻轻的,一下一下,在地上挪移。那不是祁禄会发出的声音。温心撑着床,起来推开卧室的门。
汤贞已经走到玄关了,正打算开门。
温心脱口而出:“汤贞老师?”
汤贞听见声音,回头看见她。
“温心啊,你醒了?”
“我没睡着……”温心忙走出去,她腿有点软,四下里看,“祁禄去哪儿了……汤贞老师你要出去吗??”
汤贞看着温心:“我不能出去吗?”
“你……”温心嘴唇嗫嚅了。
汤贞说:“郭姐应该快来接我了吧。”
温心懵了:“你、你都知道了?”
汤贞瞧着温心的反应,点头。
“在她来之前,我想看看这个岛,去外面走一走……”汤贞说。
温心心里左右矛盾。她瞧着汤贞老师望向她的眼神,嘴巴张开,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