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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贞不想张嘴,但梁丘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那勺麦片粥下端抵进汤贞的嘴唇缝,微微倾斜。
梁丘云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喂?”
汤贞的嘴一动,那把勺子便直接捅进他的嘴里。
梁丘云说:“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
汤贞艰难地咽下那口粥,脸色僵硬的,也不说话。
梁丘云说:“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梁丘云这时抬起眼来,他眼珠乌黑,将白色的部分撇在下面。
“天天受伤以后,我去医院看了他,”梁丘云又舀了一勺麦片粥,“傅先生也在,他告诉我,他也被跟踪了。”
汤贞的视线垂下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
“方老板现在还在医院?”汤贞问。
“嗯。”梁丘云说。
汤贞抬头看梁丘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他。”
梁丘云一下子笑了。
“方曦和是在被人仇杀,连累了两个人都死了。现在人人避他唯恐不及,你想去看他?”梁丘云反问道。
汤贞却平静道:“你和丁导没有去吗?”
梁丘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汤贞的意思:《狼烟》正在宣传期。
“丁导我会陪他去的,”梁丘云说,“你就算了。”
汤贞又沉默了一阵。
梁丘云在这种沉默中继续喂他喝粥。汤贞有点抵触,却也没有再明确地拒绝。
“郭姐她,她知道我在这儿吗?”汤贞问。
“她知道。”梁丘云告诉汤贞。
“那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汤贞看梁丘云。
梁丘云说:“好啊。”
“我的手机在哪里?”汤贞问。
“你的手机坏了,”梁丘云说,“我的手机现在也没电了,晚上再给她打吧。”
梁丘云出门之前,把屋子窗户阳台再一次锁好,全部又检查过了一遍。汤贞其实什么都抵抗不了,但梁丘云看着他,总觉得他并不希望汤贞被伤害太多。
他希望汤贞忘记方曦和——伴随着方曦和的彻底消亡,梁丘云希望他和阿贞能回到从前,回到过去,阿贞还小,对他这个哥哥百依百顺又温柔眷恋。
梁丘云戴着一顶帽子,坐进自己的二手车里。车驶出小区的时候,梁丘云拿手机给郭小莉拨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郭小莉就说:“阿云你知不知道方曦和出事了。”
“知道。”梁丘云颇冷静。
“傅春生说他不知道阿贞在哪里,”郭小莉的平静中却透着一股崩溃,“他说他不知道——”
梁丘云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郭姐,”梁丘云安抚她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当面和你说。”
*
梁丘云和郭小莉原本约定中午在亚星娱乐总部见面,可亚星楼外那条街上早已经全是人了。记者们来找汤贞,想跟进方曦和车祸与电影节的最新进展,粉丝歌迷们来找汤贞,想知道他两天都没有露面了是不是安全,家长们来找汤贞,要汤贞为前日里自己孩子犯下的荒唐行径负责,他们要求亚星公司为“汤贞后援会”一事对社会做出更多说明。
梁丘云坐在车里,看这浩浩荡荡,投入多少警力都快要控制不住的人群。他又给郭小莉打过去。
“郭姐,我现在上不去楼。”
郭小莉人在亚星楼里,想必更加焦头烂额,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郭小莉疲惫道:“你有什么事,在电话里直接说吧。”
梁丘云低声道:“我知道阿贞在哪里。”
郭小莉一静。
梁丘云又说:“你暂时不用担心阿贞的安全,我夜里再过来找你。”
“阿云,”郭小莉对已经挂断的电话叫道,“阿云!!”
随着评委会成员汤贞的忽然失踪,以及主办方新城影业创始人方曦和的横遭不测,被各方面努力维持了数日的新城国际电影节今天终于难逃停摆的命运。梁丘云靠在医院走廊边看一张报纸,《狼烟》还未正式公映,他戴着口罩蒙着脸,能认出他的人并不多。
报纸上说,受邀参加新城国际电影节闭幕式活动的西楚乐队今日抵京。乐队主唱,知名摇滚乐手王宵行面对记者,坦言他暂时没能与汤贞取得联系。
报纸的另一版面则报道了今日于天坛公园开幕的北京建筑双年展,知名建筑师潘鸿野带领手下的年轻团队上台作了发言。潘鸿野是业界红人,在北京人脉深厚,交际广博。当日有台下记者问到有关万寿百货大楼车祸伤亡的事情,主持人直接请保安将该名记者逐出了场外。
护士告诉梁丘云,骆天天今天上午经过了警方数轮的盘问:“他精神和体力不支,但始终不肯休息。”
“特别是死者家属来的时候,他快要崩溃了。”
梁丘云收起报纸,走进病房。
骆天天背靠在靠垫上,不吃也不喝,让魏萍临时请来的护工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梁丘云坐在床边,伸手拉过上面的围布,将护士和护工都遮挡在外面。
骆天天在围布内的密闭空间里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都是因为汤贞……”骆天天心如死灰地,注视着梁丘云的脸,话语中难掩饰他的绝望与痛恨。
梁丘云听闻此言,眉头一挑。
他头扭开了,低下去,大手覆盖上了骆天天的手背。
医院里的人还讲,三位重伤者经过抢救,目前均已脱离生命危险。
梁丘云在抢救室外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倒是有个清洁工人把桶子搁在了门口,兴许是忘了提回去了。
梁丘云出了医院,他在无人处的路上掰了掰手里的水桶把手,这条铁丝比他想象中质量好得多。
离开医院前往新城电影宫的路上,梁丘云觉出后面有人跟他的车。
起初他十分警惕,手往副驾驶座位前方的储物盒里摸枪套,他以为对方是陈乐山派来的人。
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因为他只是简单几个变道,绕进小路转弯,就把对方轻轻松松甩掉了。
“是不是有记者跟你啊?”丁望中一见面就笑他。
梁丘云哭笑不得。“除了刚出道那几年,已经很少体会这种感觉了。”
丁望中说:“你以后该习惯了。”
电影节虽然已彻底停摆,但大批中外电影媒体记者仍驻扎在电影宫周边酒店内。丁望中今天约了几个采访,要梁丘云和他一道参加。他还特别叮嘱梁丘云:“不要化妆,秦湛不需要化妆,带着你的本色来就够了!”
几个采访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多钟。结束后丁望中问梁丘云,方曦和现在是什么情况。
梁丘云说,不清楚。
丁望中在夜里抽烟,叹道:“我也不同情他,只是可惜阿贞……”
梁丘云倚在墙边,双手盘在了胸前。梁丘云低下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也许笑得有点过多。
“也不知道阿贞现在到哪里去了,”丁望中掸了掸烟灰,望向北京的夜,“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方曦和的风,踩着飞,是高,是快,可一旦摔下去了——
“可惜啊……”丁望中感慨道。
梁丘云这时说:“丁导有没有阿贞人在哪儿的消息?”
丁望中苦笑:“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知道。”
梁丘云不讲话了。
丁望中看梁丘云那神情,兴许是回想起几个月前在《狼烟》片场,梁丘云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快被逼疯了。那时汤贞也不过是去了个法国。
这么看来,今天在媒体面前认认真真回答问题的梁丘云,已经算表现得非常好了。
“先别太担心,”丁望中用夹烟的手握梁丘云的肩膀,“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方曦和人虽然困在国内,但他在海外也有他的布局,你看报纸上说了,警方查出他可疑资产好几百个亿,”丁望中说,“如果他已经提前把汤贞送出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梁丘云说:“你怎么知道方曦和会对阿贞这么好。”
丁望中唏嘘道:“方大老板这些年还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
两人步行回到电影宫前停车场。丁望中遥遥望了一眼那寂寂夜里巍峨的宫殿。
“傅春生还是把这里放弃了,”丁望中说,“花了多少钱,才用了四天。”
梁丘云打开车门,准备要走了。丁望中叫住他。
“昨天在车祸里死了的那个,”丁望中趴在梁丘云车上,压低声音问,“是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甘总吗。”
“应该是他。”梁丘云说。
丁望中点点头。
梁丘云说:“丁导,我先回去了。”
丁望中拍了一把梁丘云这辆二手车的车顶:“你这破车到底怎么保养的,怎么还能上路?”
“换个好车开吧!”
当夜,北京南一立交桥上桥口附近发生一起恶性血案,被害男子被一辆黄色无牌出租车撞倒在酒店门外,接着被车强行勾住拖行上桥近百米,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梁丘云到凌晨时分才出现在亚星楼下。他还开着那辆二手车,绕过正门外迟迟不散的媒体群,梁丘云手指摇着车钥匙从后门进去了,一进就听到公司的员工正加班开会。
“这几天练习生先不要参加训练了,”其中一位带队老师说,“这几天太受影响了。”
梁丘云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郭小莉等他很久了,一进来就准备关门,正巧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慌慌忙忙进来。
“郭姐!”她一进门就说,“潘鸿野出事了!”
郭小莉脑子转不动,问:“谁?”
“潘鸿野!”秘书说,“那个建筑师,很有名的。”
郭小莉一脸的茫然:“所以呢?”
秘书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汤贞老师的朋友吗?”
*
梁丘云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家。为了防止被记者跟踪,他很是绕了一段远路。到家的时候汤贞果然已经醒了很久了,只可惜他人醒了,却只能扶着墙坐在地板上,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有床不好好在床上呆着,为什么一定要到地上去爬呢。梁丘云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汤贞抱起来。汤贞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眶血红血红地瞪他。
梁丘云想起最初给他这些药的人说,两种药,副作用很大,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一起吃:“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而汤贞,一个常年工作,缺少休息,积劳成疾,有时甚至要靠打针在舞台上硬撑才能完成演出的人,他比梁丘云想象中更容易倒下。
“膝盖还是使不上劲儿?”梁丘云伸手握住汤贞在地板上磨红了的膝盖,“是不是《梁祝》留下后遗症了……音乐节打球的时候就看你总是摔倒。”
这画面何其诡异:面积不大的窄屋子里一地狼藉,一间单身公寓像是被汤贞尽数摧毁过,只是坐在床边远远看玄关房门上那一道道的割痕,还有地板上散落的杯子碎片,梁丘云也能猜测到汤贞在家里这几个小时都在忙些什么。
可是没有用。这是梁丘云的家。现在梁丘云回来了,他们兄弟二人又坐在床边温和有礼地谈话,仿佛周围的一切痕迹都不存在。
梁丘云关怀汤贞站不起来的膝盖,汤贞却说:“我想和郭姐打电话。”
“差点忘了,”梁丘云从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当即交给汤贞,“她还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