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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寒芳低下头轻轻地抿着茶水,思索着吕不韦的话语。
花厅内又归于沉寂。
吕不韦站起身,背着手踱到窗前,推开窗子。时值暮春三月,朦胧的月光下,园中一片翠绿,各色各样的花,姹紫嫣红,争芳斗艳,那丛龙柏更是青郁宜人。他转过身对许寒芳笑道:“你看,这就是我留给他的财富。”
“啊?”许寒芳被吕不韦突兀的一句话,搞得云天雾地,压根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留给……他的财富远比金钱要有意义。”吕不韦硬是把嘴里的政儿给咽了回去。心中却有一番忧伤、怅惘。
“是的,远比金钱有意义。”许寒芳站起身也望向窗外的迷人的夜色,突然发现这花厅能够浏览到园中各个分院不同的美景。禁不住说道:“原来在大自然里,美,比比皆是!”
美比比皆是?吕不韦蓦地一惊,目中波光一闪,好奇地望向许寒芳。原来我太过于追求身外物,而忘记了身边的美好?
停了片刻,吕不韦充满遐想地说道:“春天总是给人以希望,他就是我的希望。”
许寒芳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嬴政。
许寒芳还是想知道答案,问道:“你确定,他是你的孩子?”
吕不韦嘴角带着笑意,回忆着说:“你看他的鬓角,他的眉毛,他的眼神多像我。简直和我一模一样。他不是我的孩子,会是谁的孩子?”
许寒芳颓然望向吕不韦:这可能就是他的追求。为何人都活在虚幻中?还是他宁可相信嬴政就是他的孩子。来给自己心灵上的慰藉?
“我没有实现的愿望将由他来实现。”吕不韦目光中闪动着激情和兴奋。
“他会的,他会征服六国,统一天下。”许寒芳淡淡地接道。
吕不韦目光一跳,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呆呆看着她。喃喃说道:“所以我选择成全他。我老了,只有过去和现在。而他?就像这盎然的春日正年轻,有的是无尽的将来。我要让他实现我的梦想——统一天下。我要让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他的嘴角有了高傲的满足的笑容。
许寒芳这才明白不是吕不韦斗不过嬴政,而是压根就没想斗。突然发现,吕不韦和嬴政立在窗边的姿势很像很像。难道他们真的是父子?
吕不韦怅怅地看着窗外,有些凄凉地说:“他可以不承认我这个父亲,但是我却不能不承认他这个孩子。”凄凉中又带着几分理解。
“你为何不和他相认?”许寒芳说:“这个传言早已传遍天下,他也已经知道。”
“不可以!不可以!”吕不韦连连摆手:“传言归传言,但是一旦证实。这连他的地位都会动摇!不要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我要让他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许寒芳心里一颤,说道:“可是,太后已经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吕不韦浑身一震,痴痴呆呆地看着许寒芳,又回头看了一眼几案上措词严厉的书信,心底涌起一阵酸涩。叹了口气,苦笑道:“她不该告诉他,别人说始终只是猜测,而她告诉他就等于证实。”
许寒芳张了张嘴,却无言可对,一时厅内又归于沉寂。
二人望着窗外迷人的夜色都没有说话。
良久,吕不韦长舒一口气:“我该走了!”似乎下定了决心。
许寒芳细细思索吕不韦的话,似乎察觉出了不祥。心里一惊,脱口道:“你要去哪里?”
吕不韦镇定自若,处之泰然地一笑:“永远的离开。”
许寒芳张皇四顾,突然看到吕不韦的几案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杯,玉杯旁边放着一个当日给自己的一模一样的瓷瓶。她清晰的记得吕不韦曾给自己说过,这毒药一滴就可以杀死一头牛。
许寒芳觉得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你不必死,你可以到蜀地去,去隐居一辈子。”
吕不韦淡然地一笑:“阿政是我的儿子,他的个性我了解。——我要专心让他忙于政事,让他完成他的事业。”阿政这个名字是他第一次叫出口,却觉得如此亲切,如此贴心。
“他不会再难为你,他亲口对我说的。”许寒芳欲哭无泪。难道改变历史真的这么难?
吕不韦摇摇头:“我在这里,各国的人络绎不绝,这里几乎成了政治的中心,试问他会做何感想?各国要请我去做相国,要联合抗秦,试问将他处于何境?”他叹了口气,淡淡笑道:“我要让他放心,彻底放心。不要因为我分心。让他专心成就他的霸业。”
吕不韦脸上露出骄傲满足的笑容:“来秦国的十余年来,我殚精竭虑,唯一的目标是一旦我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他张开双臂,充满骄傲自豪地说:“我要让政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我已经做到了,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许寒芳知道吕不韦死意已决,劝已无益。他要用他的死来成全他的儿子,原来父爱如此伟大?模糊中她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这个身影越来越高大……
吕不韦回到几案边,神不守舍地坐下,凄然说:“我这辈子,亏欠最多的就是玉儿,我对不起她。”眼睛闪烁着泪花。他转身拿出一个锦盒:“老夫请你把这个交给一个人。”
许寒芳接过来,在吕不韦的示意下打开一看,是一只翠玉的镯子。
吕不韦甜蜜而凄然地说:“这只玉镯你帮我交给太后,这是当年在邯郸我为她打的一对玉镯。当时我们两个一人一只,她说上面刻的字念不通,你把这只也给她,她合在一起就念通顺了。”回想起海誓山盟的誓言,心中无限感慨。
许寒芳这才知道太后的小名叫玉儿。回想起太后提起吕不韦这个名字是少女般娇羞的神情。他二人有怎样迤逦甜蜜的过去?思索了一下,说道:“太后曾经给我说过,他最欣赏的男人就是你。”
吕不韦听后,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回想起二人月下泛舟、络绮销魂的时刻,恍若如梦。
许寒芳五内俱烈,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吕不韦端起酒杯,缓缓踱到窗前,举起酒杯,喃喃向天祈祷,凝视着皎洁的明月,由衷的赞叹道:“今晚的月色真美!”言罢将毒酒一饮而尽。一抹猩红从他挂着沉醉笑容的嘴角缓缓流下……许寒芳几乎是被嬴义掖着出的吕府。她已经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走不动。
她已经不敢在那里停留片刻。吕府上下所有的人都一脸的悲戚,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都只是默默哭泣。可他们望向她的目光却充满了仇恨。他们认为是大王派她来逼死了他们敬爱的老爷。
许寒芳想对他们说:“不是,吕不韦不是我逼死的,也不是大王害死的。我来是想救吕不韦的!”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寒芳迷迷瞪瞪,怅然若失地离开吕不韦的府邸。被嬴义抱着走向马车。
被嬴义抱着的一瞬间,她把头靠在嬴义宽广的肩膀上,突然觉得好疲惫,好累。很想永远靠在这里不再起来。
嬴义把她轻轻放上马车,许寒芳一把抓住嬴义的衣袖,流下眼泪:“不!吕不韦不是我逼死的。真的不是。”
嬴义温存地笑笑:“末将知道。”他理解,一个女人扛着这么重的任务和担子,她如何承受?
“可是从他们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到他们恨我,都以为是我。”许寒芳捂着嘴,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原本是想来救他的。可是我谁也没有救了。成蟜我没救了,吕不韦我同样没有救了。我真的很没用。”
嬴义很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慰,可是又不敢逾越礼数,只好勉强笑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大家都会明白的。”他想拉起她冰冷的手,想去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珠,可是在众多虎贲军的目光下,只好强忍着作罢。
许寒芳颤抖着,哭泣着。
“向您请示一下,我们现在回咸阳吗?”嬴义小心翼翼地请示。
许寒芳蹭了下眼泪,吸了吸鼻涕答道:“不!去雍地的大郑宫。”她还没有完成吕不韦的遗愿,还没有把玉镯交给太后。她觉得她有义务和责任完成吕不韦的遗愿。
嬴义愣了一下,大郑宫是大王明令的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但是还是抱拳点头答道:“是!”
大郑宫的守卫看见许寒芳的车驾仪仗根本没敢阻拦。许寒芳的马车大摇大摆,缓缓驶进大郑宫的宫门。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仅次于大王的车驾仪仗,就只有许寒芳一个人蒙在鼓里。
许寒芳拿出玉镯,忍不住看了看上面刻的细小的字:无江为冬震夏雪地乃与绝玉。
她用手指摩挲着这行小字,这句话确实不通顺。不过吕不韦说的很明白,两只镯子合在一起,就可以通顺的念出上面的句子。
车外,嬴义浑厚优美的声音响起:“禀主人,到了。”
许寒芳在嬴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酸软无力。
嬴义扶着他的大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
许寒芳知道嬴义只能以这种方式安慰她,鼓励她。她抬手拍了拍嬴义的肩膀,感谢地一笑。她也只能这样。
太后正坐在殿内缝制衣服。看见许寒芳走进来漠然地抬头望了一眼,低头继续缝制衣服。
许寒芳走近一看,愣住了。才几个月不见,太后赵姬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些许白发,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好半天,许寒芳才开口道:“太后,我受人之托,有一件东西给您。”
太后手里的针停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去缝补衣服。
许寒芳这才看清,太后的手边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件衣服。小的只是几个月的孩子可以穿,大的也只是三四岁的孩子穿。每一件衣服的衣角都绣了一个“政”字。
许寒芳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样,鼻子发酸眼眶已红,双手把玉镯捧了过去,捧到太后眼前。
太后看见玉镯,浑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木然接过镯子。她很清楚地认识这只镯子。自己曾不止一次找吕不韦要这只镯子,想看上面的字,可是都被吕不韦婉言拒绝。
太后抖索着站起来,空洞的眼眸深处闪烁了几下,她急切的转过身,在柜子内慌乱地又扒又找,嘴里还念叨着:“另一只呢?另一只呢?”看起来似乎有些神经错乱。
许寒芳把脸转到一边,咬着嘴唇极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停了片刻,慢慢走过去,轻声说:“别急,慢慢找。”
太后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前几天我还拿在手里看……哪儿去了?哪里去了?……”
许寒芳悄悄擦了下眼角帮忙一起寻找。赫然看见太后手腕上的玉镯和自己带过来的那只一模一样。难过地拉起太后的手,说道:“在这里。”
太后看见手腕上的玉镯,激动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找到了……怎么会在这里?”她颤抖着手把手腕上的玉镯褪下,两只玉镯并在一起一看,僵硬地立在原地。
太后僵了片刻,嘴唇微微颤动。猛然间悲戚地大喊一声:“不韦!”放声痛哭,泪如雨下。
许寒芳诧异地拿起两只镯子对起来一看,玉镯上清晰地刻着:
山无
棱江
水为
竭冬
雷震
震夏
雨雪,
天地
合乃
敢与
君绝
念玉
两只镯子上刻的字合起来正是一首情诗: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玉是太后的闺名。念玉在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