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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江山郊,郑家大宅。
徐妈端着一只托盘上了楼,推开房门,看到里头的景象,和往常一样叹了口气——
郑飞鸾半截身子陷在沙发里,胡子拉碴,神态颓靡,瞳仁空虚失焦,身上披着件皱巴巴还泛潮的浴袍,衣料松松散散堆在腰际。整个人跟石膏雕塑似的,半天也不挪一下,只握着颈上一条细细的绳坠,贴近鼻子,正闻得出神。
徐妈走进去,把托盘连同纱布、酒精棉和生肌膏一起摆在了茶几上。
“少爷,该换药了。”
郑飞鸾置若罔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只好劝道:“今天我没拿老爷给的生肌膏,拿的是少夫人寄来的那瓶。您好歹用一点,别辜负了少夫人的心意。”
少夫人。
这个词起了作用,郑飞鸾终于结束半死不活的状态,伸出手,懒散地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徐妈便弯下腰,替他扯开浴袍袖子,一边仔细清理创口,一边念叨:“少爷,您这一天天过的,就跟电视里的苦情戏一样,心肝脾肺肾都能给呕出来。徐妈一把年纪了,老骨头了,也知道现在不时兴这种了,现在时兴那种……那种立志型的,哪怕少夫人跑了一百遍,您也照样百折不挠……”
“……”
郑飞鸾眉头一皱,别开脸,厌烦地把手抽了回去。
徐妈赶忙给他扯住,安慰道:“不说了,徐妈闭嘴,不说了,啊。”
郑飞鸾的手腕磨得太惨,迄今也没痊愈,刚长出来一圈粉红嫩肉,凹凸不平,渗着丝丝鲜血,看上去就分外狰狞。
新伤叠旧伤,只怕用再好的药也得留疤。
这小镇药局买的生肌膏,效果差一点就差一点吧。郑弘明给的药再贵,少爷不肯涂,终归也是白搭。
创口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旁边的座机响了。
徐妈一看来电显示,登时十分欣喜:“少爷,是夫人打来的。这么多天第一通,肯定是好消息!说不定……说不定少夫人答应回家了呢?”
郑飞鸾依旧浑浑噩噩,望着闪烁不止的通话灯,许久都没动静。
“快接,快接啊!”
徐妈在旁催促,恨不得替他按下去。
郑飞鸾当然希望何岸能答应回来,白天醒着想,晚上做梦也想,可偏偏这时候不想了——靠燕宁出面把人劝回来,实在与他期望的相差甚远。
他的Omega,哪怕颜面扫地,也该是他自己追回来的。
郑飞鸾钝滞地在那儿坐了片刻,终是接起电话,沙哑地叫了一声:“爸。”
对面却久未应答。
听筒里,唯有夏夜蝉鸣、幼童梦呓和几声压抑的呼吸。
这不同寻常的氛围突然让郑飞鸾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坐直身体,一秒钟功夫,整个人如同一束阳光射进黑暗,明晃晃照在天灵盖上,周身的丧郁气息一扫而光,焕发出了十二分生机与活力。
“何岸?”他口吻急变,握电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对,是我。”
郑飞鸾喜形于色:“何岸,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你最近过得还……”
“你是不是疯了?!”
没想到对面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语气怒极:“燕叔叔说你打算做手术把性腺割了,郑飞鸾,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郑飞鸾闻言一怔,然后便垂头笑了:“对,是真的。可惜差了一步,没成功。”
“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岸问。
郑飞鸾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吗,要在落昙镇住满一年。这才半年,你还没答应跟我回家呢,我怎么甘心啊。何岸,等我做完手术,寻偶症不发作了,我就回青果客栈,我们安安稳稳把剩下半年过完……”
“然后呢?”何岸寒着嗓子质问,“就算我原谅了你,七情六欲都没了,我们以后……谈柏拉图恋爱吗?”
郑飞鸾又是一怔,失笑道:“我都没好意思往那儿想,何岸,你怎么先想到了?”
“……别跟我打岔,一点也不好笑。”
何岸板着脸,眼眸已然潮湿起来。他咬了咬牙关,说:“飞鸾,你根本不知道信息素紊乱是什么感觉!我体会过,我懂,这种纯粹的痛苦少一个人经历都是好事!我已经是个残缺的Omega了,你好端端的,也非要想不开,把自己弄成那样吗?
“郑飞鸾,如果你敢做手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何岸……”
郑飞鸾颓然往后一仰,盯着天花板,眼神逐渐由亮转暗,直至陷入死寂。突然,他一拳头重重地砸在沙发扶手上,唬得徐妈手一颤,弄翻了酒精棉。
“何岸,你不肯给我机会了吗?”
嗓子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半年不寻偶对我来说有多难,你明明是知道的,却不准我动手术……何岸,你这是打算断了我的念想,让我一辈子别回落昙镇,对吗?”
“我……”
何岸握着燕宁的手机,五指慢慢攥紧,将衣角捏进了潮热的掌心。半晌,就在郑飞鸾近乎绝望的时候,他听见何岸问:“我寄给你的包裹,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寄到了锦源五十五层,兄长第一时间带回家,亲自转交给了他。
“……那里面有一支玻璃管,装着我的信息素萃取液,应该够你用半年的。”
郑飞鸾一听这话,眼眸骤然亮了。
这意思是……准他回去住了?
何岸顿了顿,又说:“郑飞鸾,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可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你人已经走了,连句道歉也没说。”
“对不起。”
郑飞鸾急忙弥补。
何岸没有接受这句“对不起”,而是温声道:“这么严重的错,只在电话里说一声‘对不起’,也未免太没诚意了。郑飞鸾,你愿意过来当面道歉吗?”
旁边的燕宁听到这儿,也适时帮忙打了个补丁:“飞鸾,要是弘明不许你出门,你就告诉他,落昙镇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住上几年也不会腻。你不能来陪何岸的话,那我就代替你留在这儿,专心养老,不回家了。”
“呼……”
郑飞鸾浑身都放松了。
刚才的那一分钟,他就好比临刑前遇到大赦、饿死前天上掉馅饼,情绪峰回路转,整个人变得又倦懒又舒悦,一团流沙似的慢吞吞往沙发下滑。
“何岸,看样子我爸很宠你啊。”他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冲那边乐,“你是不知道,在我家,谁的地位都没我爸高。他给你当靠山,我以后怕是要跪着过日子了。”
“瞎说什么呢?”何岸拧起了眉头,“我又不是你家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郑飞鸾低低地笑起来:“你换个字,换个复杂点的……八字一共才两撇,万一我刷刷就给你写完了怎么办……”
他已经横躺在沙发上了,眉眼间尽是满溢的幸福,醺然近醉,几乎胡言乱语。
徐妈一脸无奈,只好绕到沙发后边,抓住郑飞鸾在空中挥舞着写“八”字的手:“少爷,别乱动啊,药还没涂完呢。”
何岸隔着电话听见,便问:“你的手好点了吗?”
“好多了,都快痊愈了。”
郑飞鸾信口雌黄,徐妈眼皮直跳。
“不疼了?”
“早就不疼了,一点皮肉伤而已,又不是什么……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打了个激灵,瞬间恢复了九分清醒。
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正要质问徐妈在胡搞什么,就见徐妈拽着他那只手,格外慈祥地笑道:“少爷,在少夫人面前逞什么强啊?您看,穿帮了吧。”
郑飞鸾:“……”
何岸:“……”
何岸脸颊一烫,不免有些羞恼:“不聊了不聊了,你先涂药吧,涂完药早点睡,我们……过几天再见。”
说完也不等郑飞鸾回话,飞快把电话挂了。
放下手机,何岸用两根手指支着脸颊,戳了戳鼓起的腮帮子。
啵。
戳出了极轻的一口气。
燕宁从他的神态中琢磨出了一点懊恼,忍不住笑了。他倾身给何岸添了一杯茶,边倒茶边说:“希望不是因为我,你才改变了主意。”
“不是的。”何岸摇头道,“燕叔叔,我也不怕您笑话,其实这半年来,我一直都挺举棋不定的……”
“为什么?”燕宁将茶递给了他。
何岸接过被子,道了声谢,捧在手里啜了一口:“飞鸾陪在我身边,我明明心里有触动,又不愿意承认,想跟他撇清关系呢,又狠不下心。可是现在,我不想考虑那么多了。您说得对,时间经不起蹉跎,过一天就少一天。飞鸾醒悟得早,没像您的弘明那样在死胡同里困了二十年,所以,我也得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燕宁点了点头,又问:“燕宁叔叔想知道一件事,你说实话:你喜欢飞鸾吗?”
何岸缄默了一阵子,回答道:“喜欢。”
燕宁便欣慰地笑了起来:“两个人相互喜欢,又肯相互坦诚,将来总能解开心结的。”
“嗯。”
何岸注视着燕宁,颇为认真地说:“燕叔叔,如果……我是说如果,飞鸾以后又犯了错,我也许不会原谅他第二回 ,但是,这不妨碍我对您的喜欢。铃兰是您的孙女,您要是想见她,想抱她,想陪她一块儿住,可以随时上这儿来。”
“……谢谢你。”
燕宁望着何岸那双清亮的眼眸,从中读到了不可多得的柔韧与倔强,像极了二十岁的自己,又分明比那时的自己通透得多。
次日清早,晨雾还未散去,燕宁便离开了落昙镇。
他要赶八点半的飞机。
那会铃兰还睡着,何岸早早起了床,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佐上酱菜与荷塘小炒,陪燕宁一块儿吃完了,然后亲自将人送出了落昙镇。
镇门附近停着七八辆三轮小摩托,半旧不新的,都等着拉活儿。
一辆低调的SUV混迹其中,车窗紧闭,通体漆黑。司机是个讲究人,规规矩矩守在门边,不玩手机不唠嗑,双手交叠在身前,背脊笔挺,一看就供职名门。
见到燕宁,他快步走上前,伸手搭住了行李箱拉杆:“夫人,老爷派我来接您回家。”
何岸立刻展颜而笑:“我还在发愁该去哪儿叫辆出租来呢,正好,现在不用了。燕叔叔,您快上车吧。”
燕宁却有些无奈:“我说过很多遍了,不用专门来接,我可以自己买机票回去。”
“您放心,不是为了接您才专程飞一趟的。”司机赶忙解释,赔笑道,“是二少爷急着赶来,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老爷说,既然都飞这一趟了,不如就顺带把您也捎回去,省得您舟车劳顿,还要去机场挤人堆。”
二少爷?是……是指郑飞鸾吗?
他已经到了?
何岸稍稍踮起脚尖,左右张望了一圈,却没看见人。
“人呢?”燕宁问。
司机转身走向那辆车,拉开后座门,恭敬地唤了声:“少爷。”
久无动静。
车内的人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心理准备,一直没有露面。独自酝酿了很久,他才终于弯下腰,跨出了车门。
何岸远远望着他,神色出奇平静。
郑飞鸾依旧高大挺拔,比起从前消瘦了些,眼窝很深,透着不易遮掩的疲惫,看得出过去这一个月不太轻松。
他穿着黑衬衫,颈后贴了一块信息素隔离封贴,严严实实的,也不知有几层厚。颈上还多了一根黑绳,系着一支透明玻璃管,坠子似的悬在心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