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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我清清楚楚地回答他:“不。我从未怨过你,无论什么时候。你是佟佳芷洛永远的太子爷。”这是我自己说的,也是为曾经的芷洛做的答复。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下的太子爷对我轻绽笑容,欣慰而满足。年少岁月时的他,与芷洛终日为伴,其幸福或许也不过如是。
八阿哥正在院门等着我,我快步走过去。他环顾整个花园,轻声问我:“这种日子,你愿意过么?”
我耸耸肩:“哪里对我都是一样。但我知道,你不行,所以我不会劝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
八阿哥定定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无论什么结果。”
我点点头。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开始为了书写自己的历史而挣扎,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挣扎,就是后世的历史。
他忽然一笑,道:“洛洛,别这么看我。从你我认识那时你就总这样看我,就好似……我是你房中那只病死的鹦哥儿。每一次我总以为你有什么话儿和我说,结果等了又等,最后却不是。”
我此刻确实是满心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来,只有默然调开眼神,却忽地瞥见庭院角落里的人影,那是菊喜。她茕茕而立,身子很是单薄。
我下意识地走向她,她愣了愣,也迎面走来。我打量着她,却见她竟比从前做丫头时还要光彩几分,不禁大感意外,随即想到让她陪在太子爷身旁,自然地狱也是天堂,被囚禁也是常相守,焉能不幸福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这么多年了,好好陪着他。”
她竟然也抿嘴笑了,挺好看的,从前的芷洛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是这样吧。
可随即她咧开了嘴,哈哈的乐,并一发而不可止,边笑边瞟着我,越笑越大声。我被吓得倒退一步,幸好身后八阿哥一把扶住了我。菊喜看了看我,又看看他,更是笑得声嘶力竭。
八阿哥正拉了我要出门去,却忽然听得身后狂笑声停歇,只是咯咯的声音,遂回头一看,只见菊喜正狠狠抹去满脸的泪,昂起头对我冷冷地道:“我是会陪着他,可是他要的永远不是我,多少年都是一样。这么多年的仗,只有我自己在打,到头来却是你,赢了。”说完,她挺直了背,转身离去。
我任八阿哥把我拽上了马车。菊喜对我的怨恨,这么多年竟都未变,这只能说,她对太子爷的心意,也同样的深。她或许本以为守在他身旁,就是幸福;时间长了,便要索取那整颗的心,想来却是不能。我深深吸口气。唉,今天动的感情是太多了,多少年的情绪波动敢情都攒到了这一刻,这可不行,正准备借马车上的空闲打个坐,却忽听得马车轱辘一声停了下来。冯才在前面回道:
“爷,怡亲王的马车正往这边过来。”
我陡然一个激灵,八阿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扬声道:“靠侧,让怡亲王先行。”
马车晃悠悠地向旁靠去,我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坐直身子,小心地看向窗帘。窗帘密密实实,遮住了外面的光影,遮住了里面人的脸。
相见么?早就回不去了,谁都早无法像当日般儿女情长,见了也不过是徒增苍凉。我心中狠狠地叹了口气,还是打定了主意,转过脸来,照旧坐好,等待车队过去。八阿哥鼻观口,口观心,也只是默默坐着。
车夫的吆喝声渐近,第一辆马车走过,我咽咽口水,低下了头。车声辚辚,每一下都辗在人心上。
第二辆马车又驶过来,我闭了闭眼,心瞬间平静。八阿哥也起身坐在了我一边。
外面是马儿扑哧扑哧的喘气声,车夫忽而响起的喝声,还要冬日傍晚特有的呼呼风声,夹杂在其中,我隐约听到十三的说话声,这已经又是隔了三年。而我们现在,只隔着一道窗帘。
八阿哥不轻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又放开,忽然抬手掀起窗帘。
我眼前一花,薄薄夜色中十三的侧脸,就出现在近在尺间的马车上,看不分明,却那样近,那样真实,好像我一抬手,便可以触碰到他的脸庞。
马车继续与我们平行着驶过,十三直视前方,身子一动不动。我偏过头透过车窗看他,一动不动。八阿哥的手定格在窗帘上,也是一动不动。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秒钟,马车已经就要过去,我闭了闭眼,正要收回身子,却见十三像忽然想到什么,骤然转过头来,看向我们的马车。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呆住的脸,一闪而过,再看不见。我怔怔坐回,只觉他的面庞不断放大向我袭来,袭来……他与我上一次见他并无甚不同,只是眉宇间少了些倦意,又多了些年少时的刚劲。不过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想来早无往日般闪亮。
八阿哥轻放下窗帘,嗯了一下,似哼声又似叹气,叫冯才:“走吧!快快的走!”
冯才高声应着,马蹄声渐起,马车“得得”的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这是康熙六十一年深冬暮色的一景,仿佛也是我们各自人生的一景,就这样,在不同的马车上,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那日八阿哥送我回府,当即又换了衣服进宫里去,康熙的这场丧事之旷日持久,自不待言,想来恰恰也给了众人喘息谋划的空间。
一转眼又是三四天过去,这天一大早我正待起身,奂儿快步走进来帮我梳妆,低声道:
“听说十四爷抵京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想起叶子那时和我说起,康熙爷中意的或许并不是四阿哥,而是他派往边疆的十四。记得上次和十四在马场相见,他还是“大将军王”,无人不攀仰;可现在他回来,世界变了样。
小福芹忽然歪歪扭扭地跑进来,扑在奂儿怀里叫道:“娘,娘,外面好怕。”
我低身看她:“怎么了芹儿?”她咧起嘴,絮絮地道:“格格娘,我……在凉亭旁堆雪人,可有个男人忽然来了,叫得好凶,我从来没见过他……可王爷的脸都绿了。”说完又埋头在奂儿身边。
我心中疑惑,起身出门进了花园,一眼便望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身着孝服,正狠狠挣开八阿哥和十阿哥,高声道:“你们惧了他,我却没有!”
十四阿哥,果然是他。
十阿哥被他推在一旁,也气了,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八哥你评评道理。”十四阿哥抬起头还要再说,八阿哥冷冷道:“我没什么好说,不过你们看看,这儿是吵架的地方么?”
十四阿哥冷笑道:“八哥你也别怕。乾清宫里,皇父灵前,他的眼皮底下,我不都是一样?你自做你的王爷去,咱们两不相干。”又是声音越来越响。
十阿哥听了,又上前来道:“老十四,我知道,你是怪咱们几个没为你尽心力。可这些年,你只在西北打来打去,哪里知道这边情形。”
八阿哥见他们两人都是盛怒难平,只是淡淡道:“别说了。十四弟,不管怎样,你今儿掌掴鄂伦岱,就是错了;在皇上面前忤逆不敬,不拜圣驾,更是大错特错。”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我还忘了。八哥,这鄂伦岱是你选的人?还真是得力啊!”
我听了不禁一愣,叔叔又怎么了?几年前他被康熙爷借故除到京城外行走后,我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他和八阿哥……
只听八阿哥也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看走了眼。”
十阿哥插嘴道:“不过人家可是同姓兄弟,人往高处行走,也是常情。”我这才恍然,他指的是我的另一位没见过几次的叔叔隆科多,想来说服了鄂伦岱一起归附了四阿哥——哦,雍正。
十四阿哥现在略微平缓了怒气,冷冷地道:“八哥,你竟能对他笑得出来。我知道你很会忍,可现在不是忍的时候。”
八阿哥只是摇头,正要再说,忽然冯才一溜跑进来,低喊:“爷,怡亲王到了。”我猛地一惊,想马上走开却发现脚站麻了,一时动弹不得。
只见八阿哥点点头,道:“准备迎礼。我们这便过来。”冯才应声去了,八阿哥转身对十四阿哥道:“你这小厮平素甚是机灵。”
十四阿哥并不理睬他语气里的讽刺,只是冷笑道:“好嘛,他的好兄弟来了。咱们且会会。”说罢领先大步迈出园门,十阿哥看了看八阿哥,也赶快跟了上去。
八阿哥略一沉吟,轻转过头,若有似无地看了我藏着的假山一眼,也缓缓走开。
我匆匆走回小院,心里七上八下,为了他们三人飞蛾扑火般的争斗么?好像与我无关。为了十三的突然造访么?竟还没放下?为了八阿哥最后的那一瞥么?……
我坐立不安,只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不一会儿,冯才快步走进来,回道:“格格,八爷请您过去伺候。”我深深喘了口气——是了,果然如此,我是随他召唤的侍妾,他当然可以这么对我。
可当我向门外走去,心还是止不住地发颤,扑簌簌地直窜到胸口。只听得奂儿急急地问冯才:“他们爷们议事,为什么要格格过去?”冯才拍拍她的手,只是摇头。
奂儿几乎要哭了,拉着我道:“格格……”,我扯了个笑容给她,迈出院去,暴风雨么?尽管来吧。
停在书房门前,我将鬓边几丝头发理过耳后,直了直脖颈,正要踏进屋去,忽听得十三正高声道:“……为皇上排难解纷,方是咱们兄弟的本分。”声音略带沙哑。
我一瞬间怕得很,只想掉头便走,正犹豫间,八阿哥发现了我,微笑道:“洛洛,还不进来伺候着?”我冷冷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横,大步走进屋里,立于八阿哥身旁,挨个看过众人。
十四阿哥斜倚在椅子上,只对我点了点头。十阿哥我也是几月未见过,他见我看他,还是冲我一笑。我将目光缓缓移到了居上座的十三。我静静地和他对视,忽然发现原来这样的情景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他正扶着椅背站着,此时早已停住话头,身子略向前倾,可右手紧紧抓着椅子,一动不动,他眼光里的感慨我竟一眼便看得透,因为那就仿佛看着我自己……我们都仿佛一个要走却偏偏不会走的小孩子,踌躇、挣扎、焦虑、恐惧,而莫可奈何。
能怎么样呢?我冲他施礼、点头、微笑、开口:“十三爷,给您请安了。”十三慢慢恢复了神色,也微笑道:“何必多礼。”
我胸中一滞,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终成陌路,一个点头,一个请安,一个颔首,一个微笑,心早不会再疼,只是钝钝的难受。正要跟十四和十阿哥请安,忽听十四道:“芷洛,跟咱们几个你便收起这套吧。打小在一处儿的,还多什么礼?”我这才发现他言谈之间有许多变化。
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是个愣头小子,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后来与叶子苦恋而不得,仍是跟着八阿哥身后的小孩子;
之后再很少见他,可每次一见,都觉得有说不出的感觉与变化——直到他害十三蒙冤,成为那场斗争最大赢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真正成了皇家之子,也终于奋不顾身地卷入到了争斗的漩涡中;前几年在马场偶然一见,他分外孤寂寥落,不复轻快跳脱;这一次,他变得愈发老成,只是这老成中反而带着直来直去,似乎看透一切的不屑,想来是长年身处军中,戎马历练之故。
当然不变的也有——从前少年的骄傲,如今化为一股霸气,隐隐尚存。而他和叶子那一场刻骨铭心,可能早已被岁月磨平,而却正是他成长的开始。
这时他转头冲十三道:“老十三,不用多说。什么是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