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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应尧第一次代课,代的还是高三,其实还是有很大压力的。私下里请教了唐琬很多次,还和同科的几位老师交流,所以他的课上还保留着一半时间讲课,一半时间独立做题的模式。
平昇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温应尧直觉就感受到了平昇的心不在焉。
第一回让坐下去后,第二次叫起来依旧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卷面,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单词。
还是错的。
整个人低头立在阴影里,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完全的疏离,几分倔强和孤独。
“错了。”温应尧冷了声音。
平昇依旧没抬头,放弃了一样,“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嗯,放学留下来。”温应尧突然觉得老师的权力用起来还挺过瘾的。
平昇抬头,盯着讲台上的温应尧。
他产生了错觉。
一瞬间,在隔了几步远的温老师眼神里,他看到了那位温先生的影子。
淡漠无情,冷嘲热讽。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页角,平昇低头重新看题。
温应尧显然很有耐心,微笑得无懈可击。
全班同学都愣住了,没想到印象里儒雅平和,好说话的温老师也有铁腕苛刻,毫不留情的一面,一个个都唰地低下头,开始认真仔细看自己的错题。
平昇再次抬头,清晰开口说出了正确答案。
温应尧这才满意,像时间暂停后又轻而易举地重启时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坐下吧。”他听到自己对平昇这么说。
重新坐下的平昇脊背僵硬,在温应尧最后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久违的……
挑衅。
那位温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窗外依旧是阴天,阳光偶尔露个脸,其余时候都懒洋洋的,没什么劲。
宁市的雨季还很长。
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那些再深刻的记忆,只要不见血,不碎骨,都存不久。
平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个人了。
但是他的样子却随着那一晚的警笛镣铐,一并刻进了他的血肉,深可见骨。
也恨之入骨。
五月七号那天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周一。
早自习的时候平昇没有出现,班主任李老师在班里看完早自习就回办公室打电话给了平昇家,没有人接听。
“平昇这孩子怎么回事……”李老师有些不耐烦,“睡过头了?”
卢筝的电话也打不通。
温应尧走了过来,“李老师怎么了?”
李老师闻声抬头,“哦,平昇早自习没到。家里电话没人接,这里……”低头指了指家校通讯录,“联系人的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怎么了……肯定是睡过了!杨卓前天也是!家长也不上心!”
上课的铃声在这时响了。
李老师猛一拍额头,“我还有课!”匆匆忙忙拿了案桌上一大叠卷子就要出门,临走托了温应尧一声:“温老师要是没事,过一会帮我拨电话再打打。”
温应尧低头找到那两行数字,“好”。
脑海里突然闪过今早出门看的日期,似乎在印象里也出现过。
温应尧想了想,回到自己的位置拿了车钥匙走了出去。
门敲了好一会了,屋子里还是一点回应都没有。温应尧摸了摸口袋,下意识就要掏烟,等反应过来,眸色暗了些许。
可能是自己大惊小怪了……而且那天也没看清……温应尧靠在楼梯扶手上沉入思索,以此来转移注意力,抵制身体里的冲动。
还是想抽烟。
面容中流露出一丝嫌恶,温应尧闭眼克制,只听耳边铁门拉开的吱呀,传来老妇人的声音:“谁呀?”
温应尧立马站直,彬彬有礼问道:“请问,您知不知道平昇去哪了?他今天没去学校。”
住对门的正好是早饭婆婆。
婆婆眼里有疑惑,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衣冠笔挺的温应尧,“你是……”
“我是他老师。英语老师。”温应尧迅速补充。
婆婆相信了,“平昇今天去上学了呀,早饭还是在我这吃的……我想想”,回身看了看挂钟,又对温应尧补充:“七点半多就出去了。我还怕他迟到,他没去学校?不会啊……平昇不会——”
早饭婆婆念念叨叨,独自揣测着,温应尧打断道:“他确实没来学校,那您知道他可能去哪吗?”
“宁湖酒吧街,他姨就在那上班,你去看看。”
熟悉感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不依靠记忆。
温应尧抬脚走进酒吧。
白天的酒吧很是冷清。散落的酒瓶堆在门口,彩色的纸屑脏得不成样子,混成一滩。地上湿漉漉的,洒了一层水,拖把还搁在塑料桶里,边角滴滴答答。宿醉放浪的颓靡气味从所有的木头缝里爬出来,伸出凌乱黏腻触角,勾引着温应尧。
那个温应尧。
“温先生!”
老板娘喜笑颜开,款款上前挽住温应尧手臂,嗔怪:“您是好久没来了!可把我念的!要说这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真是那么回事!”
温应尧看着老板娘妖艳面容,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收回手臂,没有什么语气:“我找平昇他姨。”
老板娘一愣,没反应过来,“平昇姨?平昇……哦!卢、卢筝啊!”
温应尧点头。
“嗨!这还不简单!”扬声往小过道里喊:“卢筝!卢筝!”回头笑吟吟:“温先生,您喝什么?上次您推荐的E……Eis……wein我们这种小地方还真没有。不过,普通一点的都进了些,就等着您来——”
温应尧没有说话,只是沉了面色。
老板娘尴尬后退,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温应尧,“我进去给您叫人……”
“劳烦。”温应尧礼貌点头。
卢筝急急忙忙出来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喊出了“温先生”。
温应尧笑得得体,开门见山:“平昇今天没去学校,您知道他会去哪吗?”
“没去学校?”卢筝一下走上前,迟疑:“不可能,我看着他出门的——”
“没有。”
温应尧顿了顿,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身体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没有去学校”。
“他有手机!”卢筝叫道,没顾温应尧,转身拿过一旁的电话就拨了平昇的电话。
被掐断了。
卢筝彻底没了主意,抓着电话线继续拨,“阿昇不会不去学校的啊……”
温应尧走进,低头锁住卢筝慌乱的眼神。他在卢筝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重重叠叠,分不清真假。抬眼,抓着最后一丝即将逃离的记忆,话音很淡:“今天是七号。”
“我上次去你家也看到过这个日期,还被做了标记。”
“是什么日子?”
卢筝呆了。
“七号……”
“五月七号。”
“是平昇他爸出狱的日子。”
在最后被“驱逐”的那一刻,温应尧好笑地发现,其实他和平昇是同一类人。
只不过,
一个自欺欺人,画地为牢。
一个孤注一掷,覆水不收。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先生再次出现……
☆、寒冰煮血
宁市监狱并不在宁市。而是在省里。开车过去,路上至少得花三个小时。穿过省道,还有一段很长的山体隧道,出口处的白点不断放大,温应尧看了很久,耳边是离开前卢筝的三言两语。
慌乱急促的语调渗透进现实与回忆,几笔歇斯底里,就在他眼前勾勒出了一个黯淡无光的少年模样。
少年沉在黑暗里。
白光再亮,再盛大,也泯灭不了少年的仇恨。
“温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我求求您……一定要帮我把阿昇带回来……”
“阿昇不会放过那个畜生的。”
“那个畜生被抓上警车的时候,阿昇追了一路,什么人都不认,一直追,一直追……差点晕死在路上……”
“后来判了三年多……”
“我以为这三年多多少少会让阿昇的仇恨少一些,淡一些,或者……忘记一点……”
“我没想到……”
“他没有一日忘记过。”
方向盘急剧转动,脚下加速,一瞬间,满目日光。远处,省监狱青黑色的大铁门竦身峙立,在视线里突兀地阻断一切。
温应尧放慢车速,四处搜寻平昇的身影。
出了隧道,还有一段小土路。两旁是废弃陈旧的工厂大楼,隐隐还有焊接的滋滋声传出,估计在做最后的拆检。
驶过第一幢厂楼,与第二幢相隔之间,有一处不大的凹陷,烟酒广告牌竖立在一边,灰头土脸。
温应尧熄火下车。
柜台很小,茶褐色玻璃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划痕累累,但没有影响温应尧低头找烟。
“这个。”温应尧虚空点了点角落里的一包白色烟装,抬头却望见面前并没有人。
外套脱下来随意搭在左臂,扯松衬衣前两颗扣子,温应尧长腿一抬,就站到了柜台后亲自拿烟。
打火机都是现成的,不过劣质粗糙了些。温应尧没有在意,给自己点了根烟。
烟白浓而长,一口而出,覆盖了整个面目,像倾穴而出的白色猛兽,一路蹑手蹑脚,悄无声息,临前却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烟白缓慢散开。
温应尧看到了平昇。
大堆大堆生锈暗红的钢管,根根累叠成了个平地三角形。平昇垂头坐在一侧,手里掂着什么。整个人融进了这片废墟,日光偶过,角度倾斜,他的手上刺目一闪。
温应尧依旧站着不动,神色不动,抬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过了会,低头弹了弹烟灰,点了第二支烟。
平昇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将睡未睡的迷惑之中。
也许是太阳太大,直直地射向头心,烫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手一直在颤抖,似乎脱离了躯壳,变得有意识,有情绪,而似乎只有拿着刀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与平衡。
怎么还不出来。
平昇闭眼。
震耳欲聋的彻夜尖叫,头顶上五颜六色的影灯映在每一个人脸上,呈现出无休无止,寻欢尽意的迷乱和疯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心的那位舞女身上。
肌肤胜雪,红唇凝眸,只是一身红色长裙,再没有多余装饰。一头长发高高挽起,碎发擦鬓,不经意间透露着极致的魅惑。引人目眩的旋身,下腰之间,红裙袅娜,几下踮脚,快速滑步,每一次停顿都能收获几乎掀翻屋顶的叫好声。
筝姨在一旁唱歌,好几次都停下来与底下的观众一起欣赏妈妈的舞姿。
他也兴奋地跟着所有人一起热烈鼓掌。
可是下一秒,画面变得绝望而恐怖。
他听到妈妈的尖叫和头撞上墙壁的钝击,一声一声,他被推着锁进了房间,在门后哭得没有力气。
是那个人回来了。
每一次回来都是他和妈妈的噩梦。
打翻一地的饭菜,玻璃渣子,碎碗片,恶毒的谩骂,还有妈妈的一声不吭。
后来就是拳脚相加,变本加厉。
他受不了冲上去保护妈妈的时候,妈妈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那个人最后没有打他,而是把他锁进了房间……
“我不打这个野种,嫌脏!”
“他不是野种。他是我的孩子。”
他听到妈妈一字一顿地说话。
那个人笑了好一会。
“婊…子就是婊…子。”
血瘀满面的妈妈开门来抱他。
他抱着膝盖哭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