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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姬舆。对于他,这件事可大可小。姬舆身为王室子弟,又是虎臣,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法,若往大的说,周王会降罪也不一定;不过,对于礼法,抢掠婚一向是个暧昧的存在。不说民间,诸侯四方征伐,每次也必会从战败的夷部掠来女子纳入宫中,自古已经形成风俗,往小了说,也能轻轻带过了事。并且,王姜既也有参与,会帮着姬舆也说不定……
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不安,姬舆这么做,到底还是因为我。
行礼后,周王吩咐起身。
“虎臣,”周王看着姬舆,声音微沉,面色却已回复一贯的平和:“方才之事,当作个交代。”
姬舆看了看我,直直地望向周王,颊边隐隐泛红,一字一句道:“吾王,舆恋慕公女已久。”
“胡闹!”王姒怒道:“婚姻自有长辈作主,依六礼定下,尔乃文王之后,怎可行此悖礼之事!”
“母亲息怒。”周王温言劝慰着,转向召公和毕公:“依太保太史只见,今日之事当如何?”
召公须发皆白,目光却矍铄有神,他看了看我们,面上沉静无波,向周王道:“今日之事,我等已全然尽知。然,虎臣择亲乃宗族之务,既非王事,我等朝臣无意置喙。”
毕公微微颔首。
无意置喙吗?我琢磨着,两人的态度耐人寻味。言下之意,姬舆怎样他们不管,可这件事他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如果牵扯到王事……我朝王姜看去,她表情悠然,唇边浅笑依旧。
周王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片刻,淡淡一笑,又问宗伯:“不知太宗以为如何?”
宗伯上前,道:“虎臣今日所为,确是于礼不合,然,实不必苛责。”
王姒脸色一变,王姜微微垂目。
周王唇角微勾:“何解?”
宗伯道:“臣闻孟夏之射始于大夏,时人男女籍此日交游,互为择亲。而后,交游之习虽为会射所代,其开放之风却延续至今,是以此日,女眷观礼不限,贵族偶有不羁之行,也从无惩罚。且,劫掠为婚自古有之,我周人之中也并不鲜见,至今民风仍存。虎臣今日所为,虽有悖礼教,却也有贽为信,足见其诚。”
王姒冷笑:“依宗伯所言,礼法却是可弃了?”
宗伯恭声道:“臣决不敢轻蔑礼法,只是,臣以为今日之事乃特例,不必苛责于虎臣。礼固不可弃,虎臣既已在众人前诺下,此后当照六礼一一行之。”
王姒面沉不语。
周王看向王姜:“王后之意如何?”
王姜微笑,道:“各人之言皆在理,但请吾王明断。”
周王沉吟片刻,正容道:“虎臣今日所为,虽情有可原,却终是失于礼法,削去本年俸禄。至于劫掠杞姒,”他看着我,凤目幽深:“虎臣当筹备行六礼之事。”
我愣住。
说罢,周王看向姬舆:“虎臣心服否?”
姬舆昂首而立,侧脸上看不清表情,耳根却微微透着潮红。
片刻,他深深一礼:“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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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宫旁的树林中,清风阵阵,鸟鸣声声,抬头望去,绿树飞檐相谐成画。
长长的石阶从一个小坡上延伸下来,阳光透过树荫洒在阶上,映得洁白如玉。我用袖子轻轻拂了拂,在阶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来到醴宫,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么两三个时辰不到,一切竟戏剧性地拐了个弯。我苦笑,算是解决了吗?枉自己费尽心思,结果还得用一个婚姻来逃避另一个婚姻……
才在那帐中,王姒一脸冰霜,说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众人行礼完毕便起了身,携我一路回到醴宫。
我以为王姒此时必然怒火中烧,说不定会拿我质问上一两个时辰,心中准备了长篇的应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宫,却只在堂上坐着,望向殿外的树林,一语不发。良久,她说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妇搀着往堂后走去。
整个过程,她没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觉得有些苍老。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今天,姬舆将我掠到马上那一刻起,不,长远地说,应该是周王开始与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计划便注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不过,她输得并不算彻底,因为姒氏最终还是要与姬舆联姻了,有失有得,心里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调节。
而让我始终捉摸不准的是周王,他行事总是那么出乎意料。我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他会那么干脆地答应姬舆呢?
我将目光投向道旁一片□的青苔,上面,光斑疏离,一队蚂蚁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运着家当。记得以前书上说,蚂蚁搬家是因为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叶的间隙中,蓝天依旧,似乎不会变。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却见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后,夕阳的余晖自坡上斜照下来,灿灿地透过青翠的枝叶,那满天碎金之中,姬舆正站在不远的阶上,默默地看着我。
我讶然,刚才自顾着神游,竟丝毫未觉察他的到来。
再度相见,心绪不复之前的激烈,两人静静相视,没有言语,四周只余高高低低的鸟鸣和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
片刻,我淡淡一笑,将身体向旁边让了让,示意地用手拍拍阶面。
姬舆似乎踌躇了会,迈步下阶,走到我旁边,与我并排坐在阶上。
一侧的光线瞬间暗下,我看着姬舆,虽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从现在这个角度观察却还是头一回。平平视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许多,稍稍抬眼,他完美的下颚和线条流利的脖颈落入视线。再往上,如羽长睫下,星眸此刻宁静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视着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么时候开始,姬舆的样子,不再高傲得难以接近,而变得如现在一般可以平和相处?或者,他本没有变,变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发现了我的注视,姬舆回过头来。
我笑了笑,问他:“虎臣何时来的?“
姬舆看着我,目光柔和,道:“刚来不久,见公女正凝神独处,未敢打扰。”
我莞尔,指指青苔,对他说:“有书云,蚁群徙乃将雨之兆,姮方才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舆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讶色,唇边却渐渐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了望,对我道:“今日晴好,似不会有雨,书中可曾说这是几日之兆?”
我笑起来,轻声道:“姮也不知,许是日久忘了。”
姬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夕阳蘸在了他的颊边,微微染上了一层落霞的颜色。
那目光中包含着某种深切的东西,灼灼摄人,似乎空气也变得温热起来。我望着他,笑容渐渐凝在脸上,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又是一阵默然。
“今日午时太子来醴宫,可是虎臣之意?”过了一会,我问。
“然。”姬舆停了停,又道:“舆托太子到醴宫中寻公女,若半个时辰内引得公女往教场中观射,下月便亲自教其射御。”
“哦?”我想起当时状况,从王后宫到醴宫老长一段路,还要限时将我领到教场,不禁觉得好笑,怪不得太子瑕要骑驹。
“公女。”
“嗯?”
“今日之事,舆未曾事先告知,多有唐突之处,公女若心中有气,舆愿领责罚。”
我止住笑意,诧异地望向姬舆。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红晕彤彤,双眸熠熠:“然,舆绝不后悔。”
我注视着姬舆,没有开口,只觉胸中,心笃笃地在跳。
稍顷,我往袖中探去,摸出一方旧绢帕,上面,嫣红的桃花隐约可见。我看了看,对他说:“虎臣,姮思考多日,这绢帕既伴随虎臣多年,当送与虎臣。”说着,将它递给姬舆。
姬舆眸光倏地变得黯淡,嘴唇微微抿起。
我拉过他的手,将绢帕放到他手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虎臣,姮乃平凡之人,无可担保太多,然,将来为君之妇,定当努力持家。如今你我婚约未定,虎臣将此帕收下,六礼之前,若虎臣心意有改,只消还之与姮,婚事自会撤去,绝无拖累。”
挚任
话音散去,只余林间归鸟声声的鸣啼和自己扑扑的心跳。
姬舆一瞬不眨地凝视着我,没有说话,黝黝的目中却焕然明亮。两人离得很近,我看到他的长睫在金黄的晖光中微颤,深深的红霞顷刻间染满全脸。
片刻,只见他垂目看向手中的绢帕,动作利落地接过,纳入怀中,道:“如公女所愿,舆今日收下此帕,只是;”他抬眼看着我,目光炯炯 :“公女既已将它送我,便此生此世都是我的,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
星眸中浮动着璀璨的光华,却又似深沉无底,将夕阳的灿灿余晖也拢了去。我望着他,竟有些失神。
突然,眼前姬舆的身形一展,我不及出声便跌入他的怀中。
脑中的思想顿时停滞,口鼻间刹那被温热的男子气息所填满。
姬舆紧紧地抱着我,双臂坚实,我丝毫动弹不得。心登时蹦得飞快,胸口外,一个陌生的心跳同样热烈,声音却雄浑得多,顿挫有力,与我交相应和。额头贴在他的颈间,只觉那肌肤滚烫炙人;他的呼吸在耳边起伏,粗重而急促。
“……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脑海中,他刚才的话语仍有余响,盘桓不止。
“叮!”
忽然,阶上传来清脆的玉器撞击之声。
我一惊,挣开姬舆的怀抱。
两人分开,仍然微喘着,四目相对,灼灼如电。周围熏热阵阵,脸上血液胀起,火辣辣的如烧着了一般。
我生生地移开视线,朝阶上看去,却见系着凤形佩的绦绳从腰上松开了,跌落到了石阶上。
心突了一下,忙俯身将它拾起拭净,仔细检查。反复地看,凤形佩没有一丝裂纹,依旧完好如初。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此佩可是鬼方之物?”姬舆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我看向他,点头,道:“然也,虎臣识得?”
姬舆双眸无波,淡淡地说:“舆见惯了晋侯随身的龙形佩,自然识得。”
摩挲的手指微微一滞,我回头看着凤形佩,没有抬眼,道:“此佩乃姮君父所赠,据说可趋吉辟恶,母亲曾叮嘱不得离身。”
姬舆那边沉默片刻,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望去,只见他正将腰上一条系佩的丝绦拆开,又在腕上解下玉韘,把丝绦从中串起,两端打上结。
接着,他看向我,将玉韘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讶然。
姬舆注视着我,温声道:“此韘乃舆自幼所佩,多次携它征战,历经干戈无数,最是辟恶。公女也将它戴着,勿要离身。”
他的脸上充满了期待,目光却执着得不容抗拒。
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姬舆面色舒缓下来,手却仍然留在我脖子边的丝绦上,没有放开,手指在丝绦缓缓滑动。熏风拂来,丝丝的热气在我颊边萦绕。
“姮……”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而柔和:“你我今后不再称公女虎臣,以名相唤可好?”
我抬眼,正对上那双光采潋潋的幽瞳,此刻,自己的模样深映其中,过了一会,慢慢放大……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慌乱,我逃避地偏过头去,道:“便如虎臣所愿。”
那手依旧没有放开。
“虎臣?”姬舆低低地重复。
“舆。”我忙补充道。
他的手终于松开,蓦地,我心中一块大石也安然落地。
透一口气,我定了定心,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