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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微舟的神情逐渐地凝重下来。我感到心口无比沉重,好像不能再承受那一直以来的郁闷了。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我的。我呆了一下,还是看着方微舟。他并不动,脸色也没有变过,可一时好像看不清楚。手机已经响了好几声,不知道是谁,不肯死心,非要等到被接起来不可。我仓皇似的接了。
“喂?”
那边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妇人声音:“喂?萧渔吗?喂?是萧渔吧?”这口气带着一点著急。
我道:“我是,妳是……?”
“我是李阿姨,你没事快回来,你妈送医院了!”
李阿姨是住我家对门的邻居,向来很帮忙照应母亲的生活。我先听见说母亲住院,愣住了,可是脑筋好像钝了似的,怎样也转不动,仿佛她说的话是天方夜谭,完全不能理解。
她说:“你有没有听见?她傍晚那时昏倒,现在送进加护中心了,医师说不太好,要我找家属,唉,这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你快回来吧。”
怎么会?究竟什么情形?我想问,可是怎样也问不出来,整个脑海里都是最坏的情形。这一时,我倒又想起父亲死的那时候。
那边电话挂了。喀嚓的一声,我才像是惊醒了。我怔怔地看向前,方微舟已经走近过来。好在他抓住我的手,不然手机就要摔到地上。
“谁打来的?”
听见他问。我说:“李阿姨……住我家对面的。”顿了一下,又看他:“我妈送医院了。”
方微舟似乎也没想到:“怎么会?”
我摇头:“不知道。”又说:“我,我必须回去一趟。”可是感到一片混乱,完全慌了手脚,好像不知道要怎样决定事情。我看看方微舟,他还是看着我。他握着我的手,可是我突然感觉不到他手心的温度,或者是因为整个人好像迷迷糊糊的。
方微舟突然喊:“萧渔。”
我顿了顿,又呆了几下,霎时真正清醒起来,连忙掉过身走开:“不行,我现在就要回去。”
方微舟赶上来,却一把拿走我的车钥匙。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向他看去,还没开口,又听见他道:“你这样子不能开车。”
我是什么样子,完全不知道,然而也根本想不了事情。我反正点头。
方微舟开了我的车子上路,我坐在车里,想着母亲,只觉得心里很混乱。突然方微舟说了什么,一次听不清楚,第二次才明白了——他问我母亲正在H市的哪家医院。我呆了一下,连忙打电话给李阿姨。
李阿姨还在医院办手续,刚刚她打来,母亲才送上加护中心。我感到有点害怕问起母亲的状况,也还是问了,她却一样说不清楚,知道我正赶回去了,便说在医院等我。挂下电话,我感到全身力气仿佛用尽了似的,无比疲倦。
夜深了,所有见到的几乎黑黝黝一片,不贴着车窗根本看不清楚外面,只有黑,可怕地倒映出我的脸,发呆的一张脸,突然觉得很陌生起来,好像这不是我。在那张脸上偶尔会划过几道的光影,表情十分扭曲。
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看什么都是非常清晰,但是脑筋仿佛有点胡涂,记得前面正在和方微舟吵架,怎么转眼会坐在车上,他开车,陪着我回老家,怎么会?母亲病得这样严重,我竟不知道。上次通话,她说是感冒,看过病吃过药,已经差不多快好了,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其实距上次通话也已经过去一个月,也谈不久,不只那次,每次和母亲打电话时间很短,也久久才记得打一次过去,想想真是非常愧疚,已经隔了那么远的地方,在某方面已经不能够尽孝了,还对她这样冷淡。
第一次后悔留下母亲到外地做事。
本来没想过到外地去找事情,就连大学实习的地方,我只选H市的公司,后来进了一家不错的企业,那边一位主管大概认为我的表现不错,十分照顾我,在我结束实习不久,他便换到S市做事,这之间与我一直还有联系,极力劝说我出去闯荡。正好王任与小兵也要去S市发展,几下鼓吹,我就投了履历到现在的公司,想不到通过面试了。
毕业后马上有工作,当然高兴,可要留下母亲一人在家,我感到犹豫不决。虽然母亲当时还有事做,然而自父亲走后,始终都是我们母子两个,以前她必须出差也绝对不去需要过夜的地方。
可是一方面,我感到渴望离开。在性向这件事,我永远对不起她,她并不指责,可是非常避免去谈,这疙瘩也永远存在我们之间。况且留下来做事,天天在家,到了一定年纪,她不问,别人也要向她打探我的婚事。
当时直到非说不可的地步,我才告诉母亲。
母亲倒是让我去,她向来不愿意让自己影响我的前途。头两年常常打电话,后来时间渐渐隔了很久,交通方面很便利了,回去也不远,时常这样想,反而懒散回去,又因为性向的缘故,面对她,总是非常难。以后就连到H市出差也没有回去。
深夜高速道路车不多,又开快车,差不多快两小时就到了。医院在市中心,方微舟将车子往路边一停,和我一块进去医院。我一面打电话找到李阿姨,其实与她很长时间不见了,通常电话联络,现在一眼看见,还是立刻认出来彼此。她也有一点年纪了。李阿姨见到方微舟,不过没问。也不是寒暄的时候,我更没有心思顾及方微舟,就着急地随着李阿姨上楼去加护中心。
在电梯里,李阿姨告诉我经过,母亲今天下午与她和几个当志工的朋友吃饭,脸色便不好,其实这几天她常常听见母亲咳嗽,有时要喘不过气的样子,她才劝过母亲到医院去看看,母亲总是搪塞。傍晚两人一齐回来,她和母亲道了再见,背过身去开门,却听见砰的一声,回头就看到母亲倒在地上。她吓死了,连忙大叫,好在她丈夫和孩子都在家,赶紧叫了教护车。她不放心,跟上车过来,想不到母亲状况急转直下,她才急忙通知我。
她停了一下,无奈似的道:“你妈啊,她就是爱逞强。”
我不说话。母亲从年轻开始做事,父亲过世后,天天从早忙到晚,不工作的时候也要忙于照顾我,到我真正出去做事,她才算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两年前她退休,钱也还清了,本来她能够清闲下来,然而不肯,总要找点事情做,学校志工才结束不久,又找了新的,甚至一天做两件事。
会客时间过去很久了,加护中心倒是很通融,不过只能够家属进去。我马上要进去,突然想起来,掉头看了一眼方微舟。他并不说话,只是点头,让我快点去看母亲。
护理师带我到母亲的床位,便去找医师。我站在母亲的床边,她躺在病床上,两眼紧闭,脸色发白。她身上插满管线,接着一台呼吸器。机器正在噗咻噗咻地运作,那打气的一下又一下,我感到心头一阵震动。
我去握了母亲的手,却有种茫然,这是母亲的手?这样粗糙,这样冷。
背后听见声音,医师过来了。他解释母亲病况不好,紧急插管,又做心电图,以及抽血检验,因母亲在这医院看过病,主要看心脏的毛病,他便往这部分去怀疑,刚刚数值出来,证实了母亲在心脏血管方面有病变的问题。
我听着愣住了,知道母亲到医院看病,可完全不知道她来看什么病。
医师说:“现在需要紧急做心导管检查。”
我根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点头:“好。”
护理师便取来检查同意书,我接过来,一面听她解释,一面读,可是那些字仿佛不能够认识,呼吸机打气的声响十分刺耳,非常干扰,脑中整片空白。我拿起笔就签名。签好以后,他们也不管我,马上准备起来。
整个过程非常匆忙,我也跟着一齐去,母亲连人带床被推到另外的楼层地方进行检查,几个医护人员都进去了检查室。那铁色的门一关,将我隔绝在外。
已经很晚了,根本也没有别的等候的家属。这边的走廊非常安静,我呆呆地站了一下子,身边响起李阿姨的声音,她说她必须回家一趟,那口气有点抱歉似的。我顿了顿,忙道:“谢谢阿姨,麻烦你一个晚上了,唔,那个办手续的钱我回头给你。”
李阿姨道:“这个晚点说不要紧,你先照顾好你妈。我明天再过来,啊。”
我点点头,她就走开了。
身边隐约再靠近过来一个人。我并不去看,可知道是方微舟。他开口:“这检查很快的。”
我低应了声。方微舟没有说话了,我却感觉手被握住了。我顿了一下,掉头去看他。他握着我的手一紧,说:“阿姨会没事的。”
我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激动,但是无关我们之间的。然而怎样也无法说出这种痛苦,全部化成酸涩的滋味。我低下眼,别开了脸,默默地点点头。我忍不住与他的手指交缠。他没有挣开。
他又对我说了一次:“阿姨会没事的。”
母亲的病床从检查室推出来时,又一阵忙。回到加护中心,护理师将我拦住,在外面等了一等才叫进去。母亲脸色还是差,不过仔细看又仿佛好点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事实上母亲一样昏迷,身上接满管路,整个人看上去更瘦小,可怖的姿态。我感到心里十分难受。
医师不久来解释,已经确定病因,母亲左边心室中隔有破洞,倒不算太大的破洞,所以以前不曾发病过,可长期操劳,加上年纪大了,血液长年经由这破洞分流到右边,右心负荷太大,并发了肺动脉高压症。
因为母亲以往没有这方面的症状,怎样会想到是心脏的毛病,最初听她说疲倦不舒服,劝她去看病,也没有立即上医院,当作普通感冒到诊所拿药吃。知道她固执的毛病,我也没有坚持劝说。后来她到医院了,然而看的科别不对,辗转才看了专治肺病的医师。当时那医师让她拍肺部的X光片,注意到心脏血管的异状,让她转科,心脏科的医师替她排定进一步的检查,她迟迟没有做,到今天症状严重了昏倒。
幸而母亲心脏的问题能够直接经由心导管修补。当时进行中,一个护理师出来说明,又让我签同意书。医师在母亲身上放支架,不过她并发的肺动脉高压,需要用药降下来,但要花点时间。
现在说的这些,我全部听进去了,然而有点迷迷糊糊,明明情形已经往好的方面发展了,可是心里完全没有放松。我只关心母亲什么时候清醒。
医师婉言:“其实她已经昏迷了,情形并不算乐观。不过还有机会,我们一定积极救治,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你也不要放弃。”
我感到很抵触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滚着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堵住了,完全没办法发泄。我木然地点头,说不出话。
医师安抚似的又说了两句,就走了。一个护理师拿来几张单子给我,都是马上需要缴钱的,一番交代后让我出去,时间太晚了,加护中心不能够留家属在这里。我走出去,加护中心的门在背后关上。
突然有谁扶了我的肩膀。我掉头,看见方微舟。这时我才记起来,他刚刚陪着我进去了。他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单子:“这个……”手头的钱不知道够不够。
方微舟却拿过去,说:“我去弄吧。”就带我到旁边的椅子坐下:“你在这里等。”
我犹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