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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先生想到这里都不禁兴奋了起来。他用原子笔尖点了点古旧的桌面,发出“笃、笃”两记声响。他想,大陆的“文革”迫害知识份子,作家下乡参加土改,来描写工农的生活,盲目的歌颂,其实乡下的工农都被迫害得民不聊生,而这些作家笔下却是虚伪的遮掉,对事实不敢披露……那些作家是被迫下放的,所以才勉力而又力不从心的描写乡村农人工人的生活,这是那一门子的写实!而人们都痛苦不堪的挣扎着、却把它描写成天堂般的生活!
记得张爱玲的小说“秧歌”里就描写过这样的一段故事:一个乡下地方的人实在被迫得喘不过气来,过年连的东西也没有,只好去借粮,却惨被民兵屠杀,其中一被残害者的妻子,半夜放火烧了谷仓——这是人民辛苦耕耘之所得,却并不属于他们的粮食储藏所——而她自己也被迫入大火之中。在场的下放土改的作家竟把这桩可歌可泣、人神共愤的事实歪曲为国特唆使人民的一项反动!
袁老先生想到这里,很是激动,手心也有了汗,他握笔了这么多年,对文学的爱仍是那么深,那么热,那么年轻。彷佛一个什么样的担子,到了他项背上,他必须把它挑起。作为一个作家,对民众的力量,人们的奋斗团结真正的去关心民间疾苦,切实而自愿地深入研究,写出来的作品,一定能表现我国的自由民主精神,而且也等于给共产极权下无自由的“文学”一个致命的打击!
袁老先生不禁微微笑起来了,仿佛看到自己年少时,握一支笔,饮风雨以长啸的样子。房间里老旧的小风扇发出使夏天午间更加有闷燥感觉的声音,他还想构思下去,便听到他女儿在厨房叫他:“爸,要饭啦。”
他应了一声。他喜欢这独生女儿犹如喜爱他的太太,他喜欢叫他女儿做“圆圆”;这样更有掌上明珠的感觉。
他把剪贴簿暂时搁置在房间桌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偶然瞥见,天际飘来了一朵如幽魂般的云朵,袁老先生可以肯定这不是日暮天黑的影象,而是在夏天无雨的季节里,不合时宜出现的征兆。
阿美的哥哥每次放工都是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的。打铁是要用力气,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在铁崩崩地击下去,星火四溅的刹那,他不知道自己是打击者还是被打击者。他浑身都是铁和汗水,公司里堆的都是各形各状,人们委托他们打镌的器具。他急急的想赶回去,家里的柱子才换掉两根,还有七八根重要的柱子要更换,腐霉的木板也要钉一下,不然单只阿美就吓死了,天天向他抱怨。
他最疼这个妹妹,因为他觉得作为哥哥的不能供她念书,是断送了她聪明伶俐的一生,阿美的哥哥越想越难过,他敲这些铁也敲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老板还曾经用过这些锤子敲他的指甲,这一锤下去,要几天连筷子也拿不住呢。可是辛苦了这些日子,弟弟又还没有长大,阿美没见过大场面,爸妈又老了,现在屋子给风吹歪了,还是要他这辛苦的人放工了回来才能修。
想到这时,他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抓起子又捶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一位正准备回家的工友抬头问:“嘿,你还不回去呀?”
阿美的哥哥没好气的道:“我高兴。”那工友怔了一下,耸肩道:“好!你高兴,台风可不管你高不高兴!”
阿美的哥哥猛问道:“什么时候来?”
那工友也没好气地道:“你自己不会去听收音机!”
他靠在铁架旁想了一阵子:听说大炼钢厂的工人不懈不怠的保护整个工厂的机动能力,他妮?他也是炼铁工人,他忽然觉得天地虽无情,但有作战的对象——不论那是何等无对无敌——这是令人有着落的。不像他,一天只能把烧红的铁打成冷硬的工具。他决定回家后要修整房子。
3
七月卅日。
联合报新闻大标题:“薇拉多变,行踪诡异不北不西,偏向南移三度停留,风奇*书*电&子^书力因之加强,台湾东部势难避免侵袭”,这则新闻附有台风动向图,最后还有一段消息:“薇拉第一次停留是在二十八日上午八时,第二次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第三次是二十九日晚八时;也就是昨天发出最后一次警报的时刻。……台风假如停下来,便意味她可能‘加强’、‘消灭’及‘转向’,气象专家已排除‘消灭’的可能性,下的就是‘加强’或‘转向’了”。
中国时报也有这样的新闻标题:“全面戒备防范台风,警察停止休假成立防救中心,提醒注意事项,减少遭遇损害,经部紧急通告储备建材民生物资,交部令气象局改善预报务期通知”。
七月卅日。上午。
一夜之间,整个台北都变成了阴霾,灰暗的天色像一面无光的镜,反映在水中让人有一种怵目惊心。一头水牛在水哇里吃草,忽然很惊愕似的抬头望向天,拧着脖子,跟背顶磨擦着,似乎受着苦刑。
丽花凭窗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这时梅绮刚刚来到,就问她笑什么,丽花没有直接答她,“怎样,跟你那小宝贝分手啦。”
梅绮把手上的塑胶袋放到桌子上,取出胭脂小心地涂抹,“刚送到杨老师那儿去。”梅绮的脸上连她也不自觉地抹上了一圈红晕。“他呀,还手嘟嘟嘴嘟嘟的要我今儿个早些去接他呢!”丽花刚好回头,看见她那祥和的容采,不觉怔住了。
梅绮丝毫没有察觉,倒是省起刚才丽花的笑,趋近窗口探头一看,只见一头灰黑的泥牛,正在张着嘴,很愁戚地望向她们,彷佛一天地间的苦难都要它承受,它要找个人倾诉。她倒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想起年轻的过世丈夫以前一面追赶着牛一面咕噜地咒骂的情境,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门外的鲁大妈正张着嗓子叫道:“梅绮丽花,有客来啦,死在里面孵蛋啊。”
梅绮快快忍住了心酸,丽花漫应了一声,起来整了整衣矜,说:“嘿!台风过去了,又有客人来了。”窗外的水牛忽然大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哞”。
七月卅日。中午。
台北的夏季已完全隐灭不见,天气也转凉,不过却仍有一股很奇怪的闷燥。陆小祥和张小弟、胡大牙在育儿院雨中院子里打着石弹子,施妈妈看见,一面唉呀地叫着,一面抓住张小弟,施着胡大牙走进去,一面催促着陆小祥走进去:“快走,快走,要是凉着了,我们怎么向你妈交代,你要自爱,要自爱……”
陆小祥一面乌乌眼地可伶的看着骂他的施妈妈,垩着垩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膝盖擦损了皮,细溜溜地一大块,施妈妈想到梅绮心疼地抱住她儿子,彷佛那块皮是她们育儿院的人吃去了似的,差点没怨出来……她再想到杨院长严厉的眼光,心中又慌又恼怒,跺脚道:“唉呀,你这——,你这娼妓的儿子,就是不学好,不学好。”
张小弟忽然用小手扯了杜施妈妈的右矜,问:“施妈妈,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做娼妓的儿子……”
施妈妈怔住了,一时也答不上来。梅绮毕竟是她们的雇主,她心里虽然看不起,但表面上也得罪不得的。她忙着岔开话题讲故事去,没注意到陆小祥蹲在骑楼望灰黯的天,长脚短脚的的笃笃敲着地面的雨,在水面上打一朵朵酒涡花的雨,而泪水就在他小而可伶的鸟瞳子里打着圈儿……。
七月卅日。下午。
大雨滂沱,隐隐夹杂着一些风,但是彷佛那呵呵的风声不是响在眼前,而是天边有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声音,眼前的只是这声音的一丁点儿模型。
罗斯福路五段这多灰尘的路上,泥尘和雨水都沾黏在一起,反而沉湿了,扬不起来了。
老大背着背包自台大走回来,在拐弯的路上遇见了笑嘻嘻的老二和老五。
“去晚饭。”老二说。
“搞什么!才四点多!”老大叫了起来。
“饱一点,明天台风哩。”老五调侃道。
“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不成!”老大笑道:“快叫达芬奇给你画个像吧,我可不想这么早这最后的晚餐。”老大挥挥手,他们也挥挥手,忽然一阵狂风夹着湿沙吹来,老二一只眼睛进了砂子,不断地揉着,一面咒骂道:“死风!死风!吹得我眼睛痛死了!”老五一把拖住他,呼地一辆车子飞驰而过。
老二怒道:“哼!这些车子,驶进人行道还那么猖狂,要是小孩子怎么办!”老五加了一句道:“别说小孩子了,刚才没我拉这一把——哼哈嘿!”
老二道:“好啦,好啦,要我叫你大恩人是不是——”
老五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老二正色道:“闲话少说,咱们的晚奇*书*电&子^书餐怎么办。”
老五敛了脸色,掏了半天,说:“我有七块。”
“我有五块。”老二说。
“怎么办?”老五苦着脸,没精打采。
老二想了想:“走,去烧饼油条。”
老五苦着脸道:“怎么吃得饱。”
“走啦!难道要老大知道我们又没钱饭了吗?你要回去借钱吗?”老二道。
“嘿,我们提早出来,就是不要跟他一齐饭,免得又是他出钱——回去借钱!哈!”老五扯着脸道。
“好,那就走吧。”两人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窝着颈子,直走到罗斯福路四段去烧饼油条,回来时已是傍晚了,天边竟有一丝娇艳欲滴乍现欲隐的彩虹,“看,彩虹!”老二叫道。
“天气不正常。”老五咕噜道。
两人上了楼进了屋,看见老大房内没有灯,知道他又出去了,老三忽然走过来,“嗨”了一声,老五呆了一呆,啐道:“妈的,你这小子,还要跟我们打招呼不成!”
老三递过去一封信,耸耸肩道:“没吃饭的人总是特别凶,我不怪你!我去修理我的收音机,你发你的牛脾气吧!哪,这是老大给你们的信!”说完转身走开。
老五怪叫道:“喂,喂,你这人,怎知道我们没吃……”
老二面拆开信封,一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信递了给他,说:“你看。”
老五发现手上多了一叠钞票,不禁怔了一怔,只见钞票上面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几个草草迷迷的字:“嗨,你们不是去吃饭,我知道!这儿有些钱,下个月帮忙我到普一公司去买十盒牛肉干,谢谢。我今天收到稿费。今晚到三重去,大概礼拜一才回来。”
老五看着,老二在一旁望望大厅说:“好哇,下个月才要我们‘买东西’,钱现在倒先给了。”
老五想答腔,却发现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声音来。
七月卅日。晚上。
夜都静了下来,在山边的生活,使陈甘伯、天利叔两家都习惯早睡。这时候也是台北夜生活璀灿烁烂的当儿。天气一阴雨,陈甘伯的风湿骨痛便又发作,所以提早睡了。天利个人拿张藤椅在山边抽旱烟。天利婶和陈甘嫂把活儿都干完了,把小孩儿都赶到床上睡了后,便倚在门槛,两人对着面低沉地聊起来,那声音和话题只有她们听得到和听得懂,跟夜雨和夜色同样浓重柔和。
可是今晚的风并不柔和,彷佛世界的边缘有一个大而黑的洞,有些风自那黑突突的地方闪闪缩缩的流窜出来,一抹一抹的,好像一个鬼,要你怕它但又看不见它,因为它一直没有确凿地出现过。所以今晚天利婶和陈甘嫂的聊天也愈渐无劲,愈渐低沉。……
阿美在厨房里洗着碗,忽然有双小手抱住她的腿,她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