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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里,一定在。而且是蜷著身子可怜兮兮地蹲坐不动,如果他没来得及出现,她不知又会将自己逼到什么胡思乱想的地步——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目前他甚至连发生什么事都没头绪,但她反常了,没有习惯性的笑语缭绕,是反常了。
车势迅猛飙了十多分钟後到达目的地,他连车子都顾不得停妥便冲下车座,不用寻找、不用奔波,他在方才脑中勾勒的画面现在正呈现在眼前——抱蜷著双膝的身影靠坐在他家大门口,只有头顶那盏微弱的日光灯打照在她身上,一条影子拉的好长好长,脚边有一袋便利商店采买的面包牛奶,其中一块波罗面包不过匆匆咬了两口便被弃搁在旁边,而她的目光很专注很专注地陷入发傻空洞中,像尊橱窗里的展示人偶,动也不动。
“对影成三人”的境界虽高,却也代表著一种孤单,只有一个人的孤单。
简品惇突然觉得胸口跳动的不安缓缓归位,本来担心著她的情况的焦虑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换成了心疼。拉开步伐走近她,让他与她的影子交叠为一,将她从孤独中拉回。
花漾抬起头,觑向影子的源头。
“你回来啦?”带著一些些倦意的笑容绽开,她起身扑进他胸前怀抱。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不自觉收紧了双臂,将她镶嵌在自己心窝口。
“我一直在这里呀。”听著他偏急的心跳律动,她竟觉得一股温暖。
简品蕴前天上了阿里山看日出,简爸人又不在国内,她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她只能蹲坐在门口等他回来。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
闻言,花漾身躯明显愣怔了一会儿,用脸颊磨蹭著他的衬衫,像只猫儿似的。
“我的手机摔坏了。”她呵呵笑道,似乎想藉著笑声掩饰些什么。怕他不信她的话,花漾还当真从书包里摸出一支摔的四分五裂的机子。
那碎尸的程度,简直像是从台北车站的新光三越顶楼摔下来的惨状一样。
“你的手机号码我储存在里面,所以手机坏了,我也没办法查到你的电话,我应该把它背起来的。”歉然地吐吐舌,抡拳作势敲敲自己向来懒得装东西的大脑,“我明天再去买一支新手机。”
“你怎么了?”即使她笑容可掬,口吻平静活泼,但仍逃不过简品惇睁得精亮的右眼。
“什么怎么了?就是摔坏手机呀。”她努力装傻中,“外面蚊子好多,我们到屋子里去好下好?”她吴哝软语地撒娇要求。自动自发地摸索到他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半拖半拉地将两人身子送进屋里。
她进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忙碌地将整间房子里的电灯都打开,在确定屋里没有任何一盏灯遗漏,她才窝回沙发上,再将桌几上的装饰小灯也打开。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来这边坐呀。”她反客为主地拍拍自己右手边的空位,唤他一块。
“手机怎么会摔成这样?”
“不小心失手没拿好。”她将塑胶袋里的面包分一个给他,自己拿起牛奶要喝,却被他挡下来。
“这瓶牛奶离冷藏太久,有没有变质都不知道就这么喝了?”他相信这瓶牛奶离开五度C冷藏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小时以上,“我去下面来吃。”
“我不太饿耶……”
“多少吃一点。”他很坚持,起身走进厨房。
花漾脸上堆起的笑容在失去他目光注视的同时垮了下来,脸笑得好酸,尤其是心里完全没有想笑的念头,却不想让他担心而必须强打起精神,那种疲累,胜过天底下任何一种体力劳动。轻捂著嘴,逸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望著桌上支离破碎的手机,她竟然觉得那支手机像是她自己的替身,碎的那么绝对,想再拼凑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身子滑伏在沙发上,她甚至觉得支撑著她身体的精力全部归零,想坐直身体都觉得好累好累好累……在接完那通电话之後,她好像狠狠被人痛殴了一顿,虽然身体没有任何的痛楚,可是有个地方却泛出源源不绝的揪痛,拧得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疼。
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这么沉重,重到让她觉得自己正陷入沙发的柔软之中,一直沉下去、沉下去,说不定再这么下去,她会被卡在沙发的夹层之中,而他会找不到她的……一直找不到她的话,会不会就放弃她了?
不可以噢,她在这里的,一直在这里的,吱吱喳喳在他耳边又嚷又笑就是不要他无视她的存在,她只是觉得好累,想睡一场觉,把所有的烦恼都睡过去了就算,只要睡著了,明天醒来又是一条活龙了……“把嘴张开。”
不要不要,我不饿,不吃,什么都不吃。
迷迷蒙蒙中,她挥动著手,感觉有颗圆圆的东西送入她齿关内。
“喝口水。”
是呀,有点渴了……
“不要含著,快吞下去,不然药化了就会变苦。”
唔!说得太晚了,好苦,这是什么面条呀?!怎么会……苦的难以下咽——“别吐出来,咽下去。”
这么难吃的东西,我要吐出来……
“花漾,不吞下去病不会好的。”
感觉到一只大手拧住了她的鼻子,阻断了她的呼吸,另一只帮凶的手掌则捂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将嘴里的水喷吐出来,她若想挣扎呼救或是张口咬人,都誓必先将那口苦到令人作呕的水给吞下肚。
咕噜,吞咽。
简品惇这才松了拧住她鼻翼的指腹,另一只手没来得及撤开,被她两排贝齿给咬得扎实,当成想像中的敌人啃咬。
“你病胡涂了吗?”没使劲抽开沦陷在她牙下的手,只是轻缓地探探她的额心,对於掌间传来的高温仍是蹙著双眉。
恐怕是因为她在门口吹了大半天的山风给染病的,当他从厨房端著两碗面出来时就见她瘫死在沙发上昏睡呻吟,急忙抱她上诊所打针领药,这二十分钟的来来回回,她都是一路昏昏沉沉。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按照医生的交代,仔细观察她退烧的情况。
她终於咬累了牙齿,下意识撇开头,甩去那只被她咬出了齿痕的手。
他替她盖上被子,伸手将床头小灯调暗些。
“……不要关灯……好暗……我会怕……”即使她闭著眼、即使病得胡里胡涂,还是任性地不准灯火消失。
“好,不关灯。”他又将灯给调到最大,不过为了避免强烈的灯光照射让她睡不安稳,他倾身用肩膀挡去部分光线。
一直到了半夜,她的烧退了一些,再差一点点就恢复到正常的体温,他才松了口气,她却在此时缓缓抽泣,嘤咛地哭了起来——像是甫初生的婴娃,哭的让人摸不透是饿了还是尿布湿了一般。
喉间有著哽咽、肩头轻轻颤抖,双唇如秋风落叶地抿动。是梦魇也是无助,脸上闷出来的汗水和泪水交杂成一片,简直狼狈。
“花漾?”他低著声唤她,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还是闷声哭著,像在压抑什么,她是不清醒的,沦陷在自己局限的夜梦里,梦里的她已经无法承载所有的悲伤,所以连同现实的她也一并哭得泣不成声。
到後来,她甚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阻止任何咧咧的哭声背叛地逃离唇问。
他第一时间地抱起了她,让她的双手环住自己,并张开自己的臂弯搂抱她,让她清楚她现在不是孤单一个人。她浑身汗湿,背脊一整片的热汗连带弄湿了他抱著她的右手掌,左手压著她的後脑,让她依靠在他的肩窝;他的唇畔离她的耳朵只有少少几公分的距离,传进她耳里的是给她心安的抚慰言语,安抚著她突如其来的哭泣。
但他并非要她别哭,相反的,他希望她放声大哭,最好是将她现在哭泣的主因由此宣泄,而不是用强迫抑制的方式在憋泣,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之本。
如果她只是作了场恶梦,也必须找出恶梦的潜在根源,然後,铲除它。
花漾仍是浑沌,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浮木,所以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抱住他,怕自己一松手,便又被拖回梦境去。
“我在这里,别忍著,要哭就哭吧,我在的。”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会包容所有的她,好的花漾、坏的花漾,他都可以展臂容纳她的飞奔而来,任她——予取予求。
哇的一声,她终於哭出来。
那哭声,像初生儿的初啼,又响又亮,他没推开两人间的距离,反而更仔细聆听她哭泣背後的嘟囔。
含含糊糊里,她在低声咒骂,也在困惑自问,更在怨恨不甘——“他们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还让我这么不幸福?!乙坏愣疾恍腋!坏愣疾弧?
这句话,她重复了十几次,每一次问,都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他都不能。
重新穿上久违的紧皮衣,花漾毫不在乎露出过多的肌肤供人欣赏,未及肩膀的头发虽梳得整齐,但发丝几乎将世界上所有颜色都含括进去,染了每根发丝都鲜艳无比,银饰耳环大项链,骷髅造型的皮带,叮叮咚咚的挂满全身。
套上长皮靴,花漾瞧瞧镜中的自己,镜前印出一张不知满意还是无奈的笑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这副打扮真是丑到极点,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可取,亏她以前还沾沾自喜著自己眼光“独到”,像个小丑一样……但这也是她要的效果,一种防护的伪装。
脸上一层颇厚的妆是为了掩饰病容,左眼下方贴著一颗晶亮的水钻,其存在的意义,就犹如哭笑小丑脸上的泪滴,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冷漠。
今早,她醒在简品惇的床上,脑子的昏沉感是比昨天减少了很多,知道自己像是病了一场,隐约记忆哭闹了一夜,在梦里逼问著什么,也有人回应著什么,但是睡醒後,能记住的片刻已经寥剩无几。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那套学生制服,而换上了宽松睡衣,她不认为自己有剩余的力量解扣子脱衣服,想当然是他替她换的,而她唯一觉得别扭的,就是担心他嫌她身材不够好。
只是,她没什么机会详细问他满不满意她的身材、有没有哪里需要增减等等的问题,她趁著简品惇在厨房煮热粥的空档,偷偷溜出门,回到自己的寂寞小窝里换上这袭尘封几星期的小皮衣。
她也好想悄悄在厨房外偷观他忙碌的背影,或是从他背後环抱住他,跟他道早安……可是如果这样缠腻著他,她一定坚强不起来,不足以面对接下来要承受的结果,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他觉得她很没用。
整装完毕,花漾准备去赴约——赴一场她父母亲离婚前的“家庭聚会”,她将在那掣家庭聚会”中,被宣判失去了什么——虽然或许该说,是失去她从没能拥有过的东西,只是现在要更明确地让她知道,“法律”这把刀,要将这种混沌不明的纠缠斩得乾乾净净。
昨天接到了她父亲打过来的电话,如此冷漠地交代要她在几点几分准时到特定地点赴约,他与她母亲要正式签下离婚协议书,顺便解决她的归属问题,不带一丝丝关怀,那种说话的语气带著命令及速战速决的不耐烦,她甚至可以想像电话那端属於厌恶的嘴脸。
狠狠摔掉了手机,不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荡,也不想接下来换她母亲用同样的口吻再拨来的电话。
她知道,他们都不要她了。
“好,我多给你五百万,花漾的监护权归你,在她成年之前,我还是会每月支付三万元的生活费给她,这是最优渥的条件了,你自己好好考虑。”
独立隐密的包厢茶楼,她的父亲与母亲分坐圆桌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