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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像丢了魂似的,一连三日包了春华班的场子,只他一人听。到得第三日,一场长生殿做完,春华班的张老娘便领着露生出来给他磕头。世安问,“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玉姐儿,白玉姐。”张老娘摸着脸道,“我这春华班净养些不争气的东西,只这一个凤凰,他又从小的多病多灾,取个女孩儿名压着,就叫开了。”
世安听了便笑,“十几岁的人了,还怕难养活吗?改个名字罢。”
张老娘笑道:“金大少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求金大爷给我们玉姐儿赏个名字。”
世安看一看玉姐,玉姐伏在地上,却偷偷抬着脸,露出俏生生水濛濛的一对眼睛,那时得月台上清风白露,月满秦淮,世安微一沉吟道,“玉姐……玉姐……玉阶生白露——就叫做白露生吧。”
未等张老娘说话,露生便干干脆脆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脆生生道:“露生谢过世安少爷!”
世安有些惊讶:“你知道我叫什么?”
露生向他嫣然一笑,“赐名的恩公,知音的恩客,前生有缘,自然知道。”
他脸上还扮着贵妃的模样,一头的珠光玉翠,遮不住横波妙目,熠熠生光,一楼的秦淮香风吹过,灯影摇红,映得露生脸上真好似贵妃醉酒,明艳无方。
——现在想来,这名字取得实在不好,仿佛是带着不吉利——白露侵罗袜,玉阶生愁怨,倒像把露生一辈子都咒进去了。可再怎么不吉利,白露生这名字,依旧穿云破月地唱响了秦淮两岸。
后来露生这十年,也像这名字一样,过得风光、绮艳、金娇玉贵,可是哀怨丛生。
名角都是捧出来的,露生有世安捧着,谁不艳羡,秦淮河上一时风头无两。起初那两年,他们倒也与一般的名伶恩客没什么区别,唱的自然越唱越红,听的也就乐在其中。张老娘到底没守住她的凤凰,露生一来二去唱得红了,世安也就把露生从春华班里接出来,独在榕庄街给他置了一套小宅——这也没有什么,从南到北,全中国数不清的红伶都这么被捧着,金丝雀似的养着,大家也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可是露生偏偏就当做一回事。
“少爷接我出来,我也无以为报,这一辈子,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那时露生在这小院里,对世安这么说着,笑吟吟看他。暮春的凌霄刚吐出花苞,千丝万缕绿里一星半点红,将绽未绽,像人的情意。
“说得春华班像火坑似的。”
“怎么不是火坑,”露生把袖子撩起来,“都是她打的。”
世安吃一惊,心疼地托起他的手,“怎么过去从不听你提起?”
露生含笑抬头,正对上世安的目光:“因为我知道少爷总要接我出来,这点苦算什么?不唱出个名堂,我也没脸跟你出来。”
世安不知如何答他,只觉得露生把这情分看得太重了些。要问他喜不喜欢露生?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可露生对他分明不止这一点喜欢的情意。
世安常恨自己当年见了露生,见了就再放不下,徒生许多怨恨。
是的,怨恨。世安总觉得自己半辈子,常在弄巧成拙。他想让露生活得高兴一些,可露生总在生气。
气什么?气他不告而别突然去了英国半年,气他在南京城里大张旗鼓地相亲,气他不许他抽大烟。
世安不知自己哪件事做得对,哪件事做得错,可他真没法忘记从上海回来,兴头头迈进门来,满屋怪异的香气,露生正卧在榻上,跟死了的张老娘一样,在抽大烟。
世安提着的礼物掉了一地,说不上是恨还是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露生倒向他笑了笑:“金大少爷,媳妇儿娶上了吗?今日贵步临贱地。”
世安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都是他害了露生,让露生这样自暴自弃。可他不明白露生究竟是要怎么样?
人为什么这样不容易满足,世安想怀念他们过去美好一些的时间,可这些时间都被争吵和眼泪淹没,变成了碎片。他们在这碎片的时间里,也曾一唱一和,并头说话,看窗外秋夜流萤,冬日飞雪,春叶夏花,那是多好的时光。
再好的时光也已经是过去的时光,现在时世动荡,他做金少爷的日子只怕不长了,露生也不再唱戏,整日关在榕庄街这小宅里,世安隔三差五来看望他,露生常常一句话也不说。
就像现在这样。
两个人就这样靠近坐着,露生不说话,世安也就不说话。太阳渐渐落下去,在绮艳的余晖里坠下去,最后一抹斜阳也从窗棂上退熄下去,房间沉入闷热的阴暗之中。
世安张一张嘴,“露生,我给你买了船票,三天后咱们去上海,从那里再去英国。”
“咱们?”露生回过脸来,“你也去?”
世安垂下眼睛,“……我不去。送你到上海,我就回来。”
露生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日,终于笑起来:“我就这么碍事,不把我送出去,你不能安心?”
他脸上笑着,眼里流出泪来。
世安早料到露生要有这一闹,心中万般无奈,可是金家现在风雨飘摇,若现在不送露生走,难道要露生留在南京一起吃苦吗?
……也许吃苦说得是太夸张了,或许是出于男人微妙的自尊心。他不愿意露生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也不愿露生看他日日为了官场商场上的事精疲力竭。
露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金家的事情是不能告诉他的,告诉了他,那是砍了他的头他也不会走了。
世安只好勉强地笑,“你不要多想,我在英国认识一个大夫,对鸦片戒断最是拿手……”
“你要娶亲了是不是?”露生截住他的话头,“是那个秦小姐,还是朱小姐?”
“都不是。”
“总之是要娶亲了,是不是?”
世安没有答他,因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从两年前金忠明知道了露生的事情,就开始张罗着给他相亲。金忠明既没有发怒,也没有阻拦,甚至根本没放在心上。不管是男是女,养一个半个戏子,这有什么稀奇?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心就定了。于是秦小姐,朱小姐,各式各样的各家小姐,纷纷地相看起来,金家流水价地办起舞会,金忠明只说一句,“你要不想气死我,就去一趟,好歹不要抹了别人的脸面。”
世安能说不去吗?
他不能不去,可是因为去了,才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和任何女人过下去。
不,应该是除了露生,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任何别的人过下去。
并不是那些人不够好,只是他们都不是露生。
因为是这样,所以他才费尽心机,要给他和露生谋一条路,谋一条别人都拦不住的路。世安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南京是待不下去的。金家头上这一刀,迟早要挨,说不得往后两年,还要吃许多苦头——先把露生送出去,上海和香港他已经转移了一些私产——现在打仗说打就打,到时候将老爷子往香港一送,他也就去英国,天高任鸟飞,谁也再管不着他们了。
他以为露生是懂他的,可是露生偏偏不懂得。
“你先在英国治病,”世安说,“等我这边料理完了,我立刻就去找你。”
“治病?我有什么病?”露生站起来,瞪着眼睛,那眼睛原本就大,放在现在瘦脱了的脸上,更显得空洞洞的可怕,“我这辈子只得了你这块病,你送我走了,还会来找我?”说着,又笑起来:“金世安,你当我是傻子?你若嫌弃我,咱们就此别过,何必做这样绝?非把我送到洋人国里你才心平气顺?你怕我去闹你的亲事?还是怕我杀上你金家大门一哭二闹三上吊?”
世安无言以对,露生瞪着他,他却不敢看露生,两人相对半晌,露生在他身边软软跪下了。
“少爷,我求求你,”露生跪着,爬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世安少爷,我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留在南京,再不唱戏,也不抽大烟了,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就守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成不成?”
世安也觉心酸,伸手抚一抚露生的头发:“你在这里无亲无故,非留在这里做什么?”
露生凄怨地看住他,“无亲无故?”他嘴里颠三倒四将“无亲无故”念了几遍,含泪笑了,“是啊,我和你金大少爷,非亲非故,可是我怎么这么贱,哪怕咱们一刀两断,你在这南京城里活着,我在这南京城里活着,日后我想着能远远看你一眼,我也就知足了。”他抬起脸,眼泪不住地掉下来,“这也不行吗?非要天涯海角,把我送到洋鬼子满地的地方关着才行?你就这样厌烦我?”
世安想扶他起来,然而露生并不听他,也不让他扶,“你不答应我,我就这么一直跪着,跪死了,就省了你的心了。”
世安生气道:“怎么张嘴是死闭嘴也是死?我知道你生气,可也没有这样红口白舌咒自己的。”
露生却不说话,手却在世安膝上抖起来,世安扶住他,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
世安在心里叹气——这是药瘾又犯了,再蹲身看时,露生口角已经流出白沫,全身抖如筛糠。
原本他说不走,世安心中也犹豫,可看到露生这副模样,他心又重新沉下去。
怎能不走?他是真的在英国谈好了一个医生,过去曾在上海开过诊所,给不少达官显贵戒过鸦片。露生的烟瘾,是一定要治。
世安把露生拉起来,按在椅子上:“不是你想的这样,露生,去是一定要去的,你这烟瘾,总不能带着进棺材。”
露生一把推开他,“进棺材?”
世安被他推得向后趔趄。
露生站起身来,脸上又是眼泪,又是口涎,阴暗的房间里显得瘦削而骇人,“我今日就进棺材。”
世安心急且痛,只好向外看,露生一把揪住他,“要喊人,是不是?你怕了我,现在要喊人来绑我了,是不是?”
世安抱住他,“露生,你先躺下,好不好?”
露生被他按在怀里,放声狂笑起来,“是不是?你立刻就要喊人来绑我,然后把我送去上海!再送去英国!一辈子死在外头!”他别过头来,盯住世安的眼,“何须这样麻烦?今天我就死,省得你费好大事!”说着推开世安,一把伸手抄过桌上的剪刀。
世安不料他这样力大,又见他手里握着剪子,只好大喊“周叔!柳婶!来人!”一面慌忙去夺露生手里的剪刀,“露生,别做傻事!”
露生只是笑,边笑边抬高了拿剪刀的手,“傻事?金少爷,你别想得太美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处,下了阴曹地府,我赔你性命就是!”
世安犹怕露生自残,只捂着露生的心口,又去按露生的手。露生却把剪刀轻轻向世安的心口落下来。
夏天穿得少,银剪刀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就刺破了布料和皮肤,世安只听见剪刀刺入肌肤锋利的声响,一时茫茫然地想,露生伤到哪里了?
露生中了邪似的,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
这一下是深深扎进心脏,世安低下头,才知道原来刀子捅在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他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房间黑得可怕。
无数蝉鸣在天上地下响起来,门外是纷杂的脚步声,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露生嘶哑的哭声和笑声,世安觉得胸口一阵热血涌上来,身上一阵冷。
他很想看看露生的脸,可是看不分明,露生脸上都是血,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