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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妹妹自幼都是活泼又乖巧的,模样也生得精致。长大了,更是伶俐,聪明,还能去学堂念书。相比自己,时常蓬头垢面毫不修饰地在镇上进进出出,妹妹就像一户有钱人家的闺秀。是蓝家的骄傲。
想到这些,映阙的步子放慢了些,两只手,捏着衣角,汗水不知不觉透进了棉布里。彼时她正迈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光线很暗。右边有一排紧闭的门,左边是装了圆条的窗,长满班驳的锈。脚步声,像心跳,咚咚响。
第4节:桃源风波,疑云乍现时(4)
走廊的尽头是一道铁门,他们说,蓝立瑶就被关在里面。这整幢房子有一个可怕的称呼,叫监狱,等同于清政府的衙门。以前,苏和镇有一名木匠受了冤,被关进县衙大牢,出来的时候就瘦成了皮包骨头。映阙小小年纪躲在草丛里看木匠蜷成一只蜗牛被家人抬着回来,心里又害怕又难受。
然后,铁门开了。
站在里面的狱警,像阎罗殿里的牛头马面一样,映阙不敢看他。另外,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其中的一张,坐了一个人,因为是低着头的,看不见容貌,但那一身轻薄如同画中羽衣的洋装,映阙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她觉得美极,但那洋装却没有领,在胸前低出一块,露着白皙的脖子,锁骨微突,胸口还见隐约的起伏。映阙的脸蓦地红了,又瞥一眼旁边的男狱警。然后座位上的女子抬起头来,那张脸上还挂着浓妆,红艳艳的唇,秀丽的眉,雪白的腮,微微泛红的颧骨。只是眼睛却像两颗小西红柿,闪闪的,全是泪。
就像在信里说的那样,立瑶是惹了一宗人命案,被当作疑凶而遭到扣押的。只是,在信里,立瑶不敢说,她其实已经在女塾退了学。
已经半年有余。
她不敢说,因为知道辜负了爹娘的厚望,无甚颜面。但她自己,始终无心向学。她抱着课本却能梦见华丽的挂着彩灯的舞台;她宁可在烈日底下望着一张广告画上面的女子目光充满艳羡,也不愿意在课堂里对着沉实稳重的先生发呆;书本上的文字和条款,她就算强行背诵,在脑子里面也存不过三五天;很多次测验,她都是排名最后的一位。
就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逃跑的念头。
最后,真的逃了。
连同退学的手续也一并办妥。逃得彻底又干净。
立瑶一边低低地抽泣着,一边对映阙道出所有的事情。映阙惊愕得很,她哪里会想到素来在众人眼中温顺乖巧的妹妹,会有如此强大的反叛意识。她甚至不会畏惧后果如何,而只是她想要那样,她就那样做了。
映阙更慌乱了,只觉得,责罚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立瑶说,退学之后,她由一位姓苏的姐姐推荐,入了一间百货行做职员。百货行隶属于南京有名的风盛文化传播公司。老板姓萧,亦是有头面的人物,跟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关系尤其好。而风盛公司除了在南京和上海有大大小小的分号近十家,经营百货,也还代理一些别的项目。
例如,月份牌。
能成为月份牌的广告女郎,看着自己的画像传遍城中大街小巷,受人追捧与艳羡的目光,立瑶说,那才是她想要的。
映阙或许懂,但不是太懂。
文化公司,月份牌,包括立瑶的一身浓妆,她都觉糊涂。但是,立瑶说,成名以后,会有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会有很多女人对她嫉妒,会有很多掌声鲜花甚至金银财富,也有很多叫骂。这些,映阙多少能明白。只是,她不赞同。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说服立瑶打消她那些虚荣又香艳的念头,而是弄清楚这件命案的始末。看如何能够还立瑶清白,好让她不至于瘦成了皮包骨头才被抬着出来,又或者更严重的,以命偿一命。
第5节:邂逅,最美丽的意外(1)
第二章 邂逅,最美丽的意外
【 画室谜案 】
那日,是这样的。
立瑶在上午九点的时候,到了韩云松的工作室。韩云松就是此次命案的死者。他被利器割破了喉咙,横躺在自己画室的地板上,血水绕着他的身体围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韩云松是一名画家。
风盛的月份牌广告,大多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画功是极精湛的,据说因而深得老板的喜欢,而他本人,亦是恃宠而骄。
再有传言,说韩云松是极风流的。他贪美色,常常出入石坝街这样的风月场所。当然,因工作之便,他还能结识到身家清白相貌可人的年轻女子。他虽仪表平平,但却识得不少伎俩,一张油嘴,能哄得天上的飞鸟为他停在枝头上,所以,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子,为数也还不少。
立瑶愤然道,韩云松那样的男子,我是瞧不上的,可他们却说,我与他有染,说我杀他,是一场桃色的纠纷。兴许是哪里谈得不拢了,争执起来,错手划破了他的喉管。
我的确是很难得,才等来了这样的机会。我一心想着,自己总算可以做那月份牌上的女郎了,我连迟到也舍不得。韩云松的女助手,苏敏儿,也就是,介绍我入百货行的那位苏姐姐,她来给我开门。她是温柔和善的,跟我交代了几句,然后走了,留下我跟韩云松两个人在屋子里。韩云松的情绪似乎不太好,也没有和我说上几句话,只让我在旁边休息一阵,画的时候,他再喊我。
我在屋子里转了转,看见很多美女的画像,不可否认,韩云松的名声虽不好,但画艺,的确是不错的。后来,我觉得有点渴,我见茶几上面摆了一杯清水,就自己拿来喝了,谁知道,喝过以后竟有些头晕。再后来,实在困得很,就靠着椅子睡着了。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我看见,韩云松,他,他躺在地板上,身边,全是血。全都是血!而整个屋子,除了我,没有别的任何人。
说到这里,立瑶的情绪越发激动了,仿佛韩云松死时那狰狞的一幕又拉到了眼前。猩红的血液,僵硬的尸体,饱藏愤怒和惊恐的眼睛像铜钱一样鼓着,还有凌乱的画室,被折断的画架,以及落在地上的纯白色画纸,那纸上未完成的半张美人脸,似在对着她,凄凄地,凄凄地,笑。
映阙自警察厅出来,天色已经全黑。而空气里仍然还有太阳的余温。闷闷的。这里是省城,不似自己的乡间,夜里总有凉风带着湿气柔柔地飘过,还能听见成片的蛙声,想像麦浪翻滚。
可是,这里也有家乡所不能见的繁华。
灯火通明的大街。吹拉弹唱的卖艺人。或在路边小憩的黄包车夫。当然,还有喧哗的醉汉,和斯文秀气的女学生。虽然混杂,却似笙箫不歇的,即使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必感到惊慌害怕。
只是,从家里带来的钱,为了疏通那些势利的警察,已经用掉大半。旧藤条的箱子,即使塞满了衣物,也只觉轻飘飘的。还能在南京呆上多久呢?还需要呆上多久?映阙想。
她抬头看看苍茫的夜空,零碎的星子,像萤火虫的眼睛。这个比喻是幼年的立瑶说出来的。她的妹妹,小小的身子,带着婴儿肥,靠在她的肩膀上数星星。她说,姐姐,星星真漂亮啊,我长大了,也要像星星那样灿烂夺目。
只是这颗星星如今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四周都是阴暗的冰凉的墙。要如何才能够救她,证实她并非杀人的凶手呢?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
映阙一直走,一直想,慢慢地,夜又深了一层。
影子,很倦,很长。
【 花儿草儿 】
翌日。清早。
八月的南京,夏的枯热将息未息,初阳带着江南女子般的娇憨,冉冉冲破云层,在稍厚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开出一道灿烂的金边。
人是忙碌的。
风尚有些许清凉。
这让映阙想起了在苏和镇的集市上,箩筐,扁担,手推车,竹篮子,以及擦肩而过的人。只是,那些面孔,纵然不相识,却也不眼生。苏和镇那么小,镇上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某些地点互相碰见过的。
第6节:邂逅,最美丽的意外(2)
南京就不一样了。
映阙向卖油茶的老大爷询问,风盛百货行在哪里。老大爷忙着招呼客人,说,你让拉车的载你去吧。映阙又问客栈的掌柜,掌柜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映阙听得不太明白。
后来,还是路边的小乞丐帮了忙。为此,映阙又花掉了一个珍贵的铜板。
因为时间尚早,百货行里的人说,萧老板通常是不会在上午出现的,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这一整天,会不会来巡视也说不准。
映阙有些气馁。
想想立瑶,她的尖下巴,她的瘦颧骨,还有她花朵一般凋谢的皮肤,她似乎快要等不下去了。
映阙从店铺里悻悻地退出来,旁边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踏空了台阶,斜着向后方跌去。擦破了手肘的疼痛刚刚传进大脑,又听得一阵猛烈的鸣笛声音。直到那个时候,映阙才晓得,原来洋车是那样叫的。比雷声还要响亮,几乎震穿她的耳膜。
黑色的铁皮洋车,像是从那里运送来的怪物,轰轰地停在映阙面前。车轮子离映阙的手只有几寸远。映阙惊魂难定。
然后,司机下来了,用一种慈悲又恐慌但还透出小小的不耐烦的眼神盯着映阙,问,姑娘,你要不要紧啊?
映阙木讷地摇头,不要紧,不要紧。
坐在洋车后排的两名男子也先后下了车,其中的一位,西装笔挺,黑色的皮鞋光滑得几乎要映照出人的脸来。他淡淡地看了映阙一眼,又径直往百货行里走,旁的一些人见了他,点头道,萧老板。
萧老板。这一声喊,映阙才如梦初醒。她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土,赶忙追了上去,挡在男子面前。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男子戏谑道,就算古时候抢亲,也不见得有女子如此大胆的吧?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映阙涨红了脸,有些羞赧,又有些愤慨。她咬着嘴唇,好好地将面前的男子瞪了几眼,好像瞪几眼就能灭他人的志气助自己的威风一样,但她一说话,又紧张了,脸越发的红,语序也有些颠倒。
她说,我妹妹是无辜的,他们说,是萧老板报了案,那些警察,把我妹妹关在监牢里,她没有杀那个画家,她是无辜的。
男子大约有些明白了。当天,他到画室找韩云松,原想跟他交代有关下一季月份牌制作的事宜,却只看见了韩云松的尸体,以及跪在韩云松身边,满手都是血的立瑶。他没有办法不认定这女子就是凶手。立刻报了案。
只是,到现在,连疑凶的名字,他都忘记了。
只不过,这横空杀出来的女子,倒是有些乐趣。他这样想。
他就是风盛文化公司的大老板。在南京,生意做得红火,虽不见得富甲一方,但家财总归是殷实。这里面有一半是他的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厚礼,而他亦不枉费,乱世里起了这间公司,草草的两三年光景,就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