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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急心至此。
如此一来,他的选择范围只能落在周边些还算熟悉的人身上,奈何在镇上招揽来的那些仆从账房个个老实巴交,于这玩乐消遣之道极是笨拙,人家这样的生活态度顾长离欣赏倒是欣赏,也便不忍心去祸害。
所以这般一来二去,顾长离便将主意打在了离开深林后,明显还不太适应人群,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的崖生身上。
偶尔尝尝虐菜的滋味倒也不错——压着从来没玩过骰子这样新鲜玩意的初级菜鸟崖生一顿□□之后,顾长离顿时便喜欢上这样的调剂。
——其实说到底这就是一肚子黑水没处放的顾某人欺负崖生对他言听计从还是个赌术小白,残酷剥削压迫可怜人的罪恶之举。
不过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顾长离高兴,崖生也乐意让他高兴,旁人自然置咄不了。
但是今次之战,堪堪开局不久,顾长离便觉出几分不妙来。
崖生此番的动作,比之先前真是熟练了不少。
不再是一阵没有章法地乱晃,指法飞扬,动作流畅,颇有些行云流水的意味。止了动作扣盅于床板之上,抬眼含笑望向顾长离的时候,竟让后者感到些许的压迫感,仿若脱胎换骨。
掀开骰盅一看,顾长离的脸色顿时一黑——三颗雪白剔透的骰子正面朝上的部分,赫然俱是殷红如血的六点——先前为了照顾脑袋不太灵光的崖生,他们玩得都是最为简单的比大小,摇出点数多者为胜。
“…………”
顾长离默默抬头瞥了眼收手后忽然没了动静的崖生,却发现对方正抿嘴笑看着他,原本显得迷蒙憨顽的眸光中更添了几许灵动,荡漾着温柔如水的波光。
“长苼先前不是说了,这一局比小么?我果然又输了。”
崖生垂下头,语气里透出满满的沮丧和失落。
“我什么……呃……就是比小,哈哈,真可惜啊崖底,就差一点你就赢了……哈哈哈。”
正想要出言否认的顾长离语气一顿,然后当即神色微妙地一阵干笑,自觉心虚的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猛得一拍大腿。
“看我这记性,崖生你还未吃晚膳是吧,我这就去命人端上来。”
目送着来人离去时修长端方的身影,崖生目光沉凝地伸手抓过被其主人遗忘在床头的骰盅,上方似乎还浸染着那个人的体温,他摊开手掌紧紧地将之纳入掌心,似乎能够以此感受他的温度般,阖目低喃。
“长苼………长苼…………”
他的唇齿间翻覆着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称呼,伴随着脑海里点点滴滴,不断涌出的陌生记忆,身体仿佛一半置身火海,一半置身寒窖,记忆如潮如浪,汹涌澎湃,像是要将他溺毙其中,毁灭他所渴求的存在。
而那个人一切,音容笑貌,便是那漫长而不见终结的痛苦煎熬中长明的灯光,永夜之中唯一的慰藉。
——【“就叫你崖生怎么样,和我同姓,便是顾崖生。”】
——【“长苼取的名字,就是我以后的名字,不会再换。”】
他是谁?
顾崖生仿佛灵魂离体般,高高在上,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诸多的,过去的自己,陌生的自己,沾满鲜血的自己,面若冰霜的自己,桀骜而阴冷的自己。
他们都曾经是他。
但是现在,他是顾崖生。
只是顾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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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徳十五年七月,帝君于祭天途中遇刺,重伤不治,夜半乃薨。当是时,天下大恸,举国缟素,以慰贤君。
——《楚史·安帝传》
在一众围着官府刚刚放出的榜文,好事识字者洋洋得意地大肆念出黄布上写着字样的平民百姓中,怀里抱着上街采购吃食的顾长离并不曾做停留。
他招呼身后的莫名发怔的崖生快步跟上,不经意间仰头看见了彤云密布,不见日光的阴沉天空。
忽然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大风卷刮着路面上的灰尘砂土扑面而来,不少没设防被迷了眼的路人顿时骂声一片。
聒噪不休的喧嚣咒骂之中,顾长离的一声轻叹宛如飘落湖面的一根羽毛,悄无声息,低不可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6章
显徳十五年夏,帝遇刺崩殂,储君未立,诸皇子夤夜逼宫,兄弟阋墙,京师动荡。先帝生母仁禧太后震怒,奉帝遗诏,宣先皇幼弟南王承桐为君,平乱安民。
——《楚史·武帝传》
素手捧盏茶立于窗前,一片枯黄了大半的叶子伴随着秋日带着些微凉意的风徐徐落下,顾长离只是稍稍一伸手,便恰是乖顺地躺在掌心。
自从数月前安帝薨了之后,由此而起的争夺那至高无上位置的暗潮时至今日仍未停息。
像他位于的这样地处荒僻,不受重视的边陲小镇都或多或少受了些许影响,近来愿意上街的人都少了许多。就更不要提直接位于风暴中心,首当其冲的京师重地,每每想至此处,顾长离便不由得庆幸自己早了一步从那泥沼当中脱身,不然的话,他现在还能否留着这颗悠哉喝茶的脑袋都难说。
正凝着眉思索着事务的当口,顾长离忽觉手上一轻,却是有人趁着他失神的时候将他端着的茶盏拿了去。
“你这促狭鬼,还不赶紧把杯子还我?”
无需回头,小店里的人数本就不多,能够这么轻易地摸进他的房间更是只有一个。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已经逐渐转凉,长苼怎么还在喝着冷茶?”
顾长离扭过头,果不其然见着一张因为板着而显得严肃凝重的俊脸,不禁好笑。
“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和我咬文嚼字了?莫不是刚教了你些许皮毛,就以为可以饿死师傅了?”
一指头戳在崖生的额头,却没有见到之前经常得见的委屈表情,顾长离忍不住一阵怅惋。
“崖生你真是越来越不有趣了,小小年纪学了点书,怎么就成了个小老头——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顾崖生并没有理会他老生常谈般的抱怨,重新沏了壶热茶递过去,这才一字一顿,煞是认真地说道,“我的年纪比你大。”——所以说,不要再因为我先前的那些举动把我看成幼童稚子。
“是,是。”
顾长离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小子学了点东西就开始叛逆期”,一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询问,“今天叫你默记的那些文章看了么?”
“一早便看了。”
从顾长离毫无掩饰的神情中读出他心声的崖生登时气苦,却又无可奈何。
自己先前受了重伤失了记忆,又一个人在崖下摸爬滚打了旬月有余,行为举措自然显得古怪粗鄙,懵懂如幼童。
偏偏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长苼,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都叫对方看了个透彻,留下的印象自然不会良好到哪里去——却是不知何时能够表现给他自己真实的模样,至少,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待。
顾长离持着茶杯坐回椅上,一抬头却见崖生正低垂着头,神色莫测地不知思考着什么——还真别说,他这么一大高个,长相又不赖,端起架势来还真有点唬人,一点都看不出其傻狍子的内在。
曾经亲眼见过那场诡异又奇葩的“水果祭祀仪式”的顾长离心有戚戚地唏嘘片刻,抬手招呼对方过来。
“崖生,我们在这个小镇也停留了有一阵,可还喜欢这里?”
顾长离笑眯眯地对八仙桌另一面的崖生问道。
“喜欢——只要有长苼地方,我都喜欢。”
虽然这里屋舍简陋,吃食平常,除了周遭的景色还算不错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优点,若是以前的自己甚至连目光都不会于此落下多久。但是一切的一切,只因为眼前人的存在,便是炼狱深渊都能化作人间仙境,遑论其他。
“啧啧,这话说得,对我一个大男人可没有多大用处,留着以后见到喜欢的姑娘,再加上你那张脸,绝对能起到奇效。”
“不行。”
崖生垂下眼眸,尽力掩盖住眼眸中流淌的暗光。
本来便是对着你一个人说的,怎么会拿去便宜他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明白此时的自己在长苼眼中至多不过是值得亲近,是朋友也是弟子的身份,总之,绝不是他所想要的那种关系。他不会太早地暴露自己的渴盼,以及那份心意,他和长苼还有很久很久的时光,漫长的陪伴。总有一天他会让他毫无抗拒地接受,一定。
“????”
虽然对崖生话只说了半截感到有些疑惑,不过他并不是会被轻易逼死的强迫症,斜睨对方片刻后还是开口说出了近来一直在考虑的话题。
“崖生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他从袖口处缓缓取出一卷古朴破旧,泛着微黄,显得充满岁月沧桑感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这是我从一位老翁那购得的,那位老翁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若是生在我们那里,免不得成为第二位徐霞客,你且看——”
“那老翁年轻之时一卷行囊出发,足迹踏遍名山大川,所至之处,便细细描下一副地势图,聊以怀念。”
“如今天下三分,大楚,北朔,西泽,各占一隅,俱有扫清圜宇,逐鹿中原之志,他们争杀拼抢,打得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争得,就是这么一片地域。”
顾长离的手轻轻往图上一盖,正好挡住了地图上标着文字的那一片。
“你看这里——时武建十年,乘舟海上,观雨落二洲,俱汇东流,涛涛而涌,不见岸涨。”
“那老翁旅行至南地,该地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他坐上渔民的船出海,却不幸遇上暴雨,险些将命折在那里,却还是不知道那片水域究竟有多大。”
“再看看这里,武建三年,往西行,遇沙海,邈无边际,不知其几千里,行百里,无水无粮,倒地待毙,幸得商队救治,侥幸得生。”
顾长离的手渐渐收紧,力量之大甚至手背上都爆出了明显的青筋。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世界,他便一直在挣扎着求生,想着保命,想着逃亡,直到不久前才刚刚安定下生活,至少无需时刻担忧着自己性命。
而在那个时候,一直因为环境压抑而深埋在心底的,外来客对于世界的排斥和格格不入,一点点地开始冒出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时至今日,他仍然习惯在睁开眼的时候去摸手机,不知道时间的时候看手腕,暮色四合时找电灯,即使动手改造了马车也思念那四个轮子污染空气的大铁器,有时偶尔说出的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句子,在这里会被称为大才,甚至还有不少人惋惜他身份卑微,不然参加科举,定能一举得魁。
一切的一切,都在冰冷而残酷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顾长离,这里不是你的世界。
——而你,很可能再也回不到那片他魂牵梦萦的,不算很好,却也绝不算坏的土地。
所以,他该怎么办呢?
继续偏安一隅,缩在这个安宁祥和的小镇度过一生,找一个温婉贤淑的姑娘,养上三两个孩子,继续开着小小胭脂铺,等着病死老死或是随便怎么死的那一日?
再或者,凭借着半瓶水晃悠的知识,随便投靠哪个国家,三足鼎立的乱世,不正是点娘上扬名立万流芳百世的大好时机?江山在握,佳人在怀,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轰轰烈烈大风大浪里走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