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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出来,马上有士兵上来见礼,半跪下大声道:
“元帅!”
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然后朝一顶发黄的白帐走去,状似沉稳的步子实则虚软无比,面前是火海刀山都及不得此时可怕。
帐篷里聚满了人,一个个都愁眉紧缩,看着一个方向沉默不语。见他进来,他们纷纷站起来迎接,然后有人张了张嘴小心翼翼试探道:
“元帅。。。。。。”
戚言堂没有看他,事实上他一进来眼睛就黏在一个人的身影上,就像在他身上扎了根,一眨也不眨。他听见有人唤他,可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来到这,事已成定局。
问话的人眼神暗了暗,却还是努力想牵出一抹平日里惯常的豪爽的笑容,可没笑一会儿,他就再也笑不下去了,狼狈的偏过脸,胡乱朝戚言堂抱了下拳便匆匆跑出营帐。他来到帐子门口,大口大口呼吸着天地间满满的烽烟和汗水的气息,喘着粗气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圆木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嘶吼。
帐子里其他人也沉默着告退,不一会儿,原本拥挤的帐篷空了下来。
戚言堂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他需要杀了他,去换取那不知道是胜利还是惨败的结局。心脏一下一下砸响胸腔。
脑子里纷乱的画面闪过,是他被塞北风沙一点点磨得粗粝的皮肤,风餐露宿里越来越深邃的轮廓,从温润干净走向幽远深邃的眼睛,一点一滴,最后定格在一轮皓月下,他吹响羌笛,声音清越,偏头冲他微笑,他说:
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就回常州,我娘肯定想你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他以为自己的泪水肯定会决堤,只是他没有,带着一股诡异的冷静,他们对视着,彼此眼神沉静而安详。
戚言堂突然动了,苦涩的让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扭曲,道:
“我会下地狱,一定会。”他如是保证。
那人平静的眼神一颤,也笑起来,眼里露出湿润的绿意,比三月西湖里的柔光还沁人心脾,他声音低沉磁性,似乎含着哽咽:
“那做哥哥的只有先下去,在阴间寻个好地方等你来,到时候咱们就占山为王,等那帮蛮子也死光了,就是在地下也要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戚言堂也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边笑边点头。是这一刻他入戏太深,他意志软弱太甚,戚迹的悲苦他感同身受,只是心里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回响着:
下辈子,千万别再做兄弟。。。。。。。。
那人抽出案上的宝剑,剑锋寒光闪烁,银白的锋刃冰凉刺骨,他怔怔看着,手背突然被按住,抬头见戚言堂安静的笑着,听他轻声道:
“坊间传闻自戕而死的人下去后难入轮回,这份罪孽大哥背不得。。。。。。。”
那人眼眶微睁,抿了抿嘴吐不出一个字,原本平静沉着的眼才缓缓染上悲意。。。。。。。。。。。
“可这份罪孽元帅也背不得。”帐外掀帘走进来一个灰衫文士,他叹息着看着僵持的两人。
戚言堂怔然,下意识松开了手看向他,那是军师,只见他朝他们深鞠一躬,然后喝道:
“来人!”
心脏骤然紧缩,戚言堂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那人被带走,脚下意识动了起来,却见那人蓦地站住,转过身露出整齐的白牙,他无声张合着嘴,戚言堂耳畔隆隆的响:
你一定会赢。。。。。。
他抬起的手颓然放下,眼神发直看着帐门口残旧的金丝赤流苏,无声呢喃着:
我们,一定会赢。。。。。。。
噗嗤一声钝响,他似乎听见体内什么裂开,一股无力的钝痛从心口漫开,他分不清这是属于谁的,状似困惑的皱起眉,低喃道:
戚迹,是你吗。。。。。。。。
————————
今天天气实在很好,黄沙不扬,钢刀似的寒风也温柔下来,那人神情冷静,就这么立着,眼里倒映着湛湛苍穹,倒映着刽子手刀刃的锋芒,倒映着他含泪痛苦的眼神,他闭眼轻笑:
“动手吧。”
闭眼的一瞬眼前光怪陆离,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第一次见戚言堂是在他家门口,一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孩子敲响他家的门。
他瘦弱的完全看不出有十二岁,眼里染着不属于年纪的沉着与沧桑,可开口那一瞬却还透着孩子的羞恼,他说:
“你能给我妹妹一口吃的吗,我给你干活。”
。。。。。。。。。。。。。。。。。。。。
他唇角笑意更浓,想着那个为了一口饭执拗的替他家担满水缸的少年,想着他们幼稚却庄重的誓言:
我古安洛,我戚言堂,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今后福祸共享,生死同当。。。。。。。。。
但愿上苍莫把孩童的戏言当回事,戚言堂还不能死,他希望他能一直活下去,娶个如花美眷,生一堆白胖娃娃。。。。。。。。。如果还有奢愿,他希望,他们下辈子能做亲兄弟。。。。。。。。。
☆、第3章
皓日朗朗,帅帐前戚言堂点齐一小队人马,粲白的阳光映着他冷然的脸,平静到麻木。
这是一支不过二十人的队伍,里面每个都可以以一当十,沉默像浓黑的海水流淌在队伍中间,他们注视着站在前方的戚言堂,一双双眼睛黑沉压抑。
戚言堂强迫自己不去看身侧军士抱着的盒子,他侧回头盯着帐前火焰燃剩的灰烬,鬼使神差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
只是他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才能破晓。
他沉默着转回头,眼神渐渐凌厉,高举右手朝前一挥,队伍缓缓前行。。。。。。。。。。。。
在南锦人眼里,东鞑人就是粗俗,好战,野蛮,血腥,残忍的代表,这些与褒义一点搭不上边的词意味着东鞑人所过之处尸横遍地,血染苍穹。战事可以败,但绝不能败在东鞑人手里,他们擅长制造的地狱连恶鬼也不愿靠近。
他应该觉得恐惧,想要退缩,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命令他心里所有的怯懦都能得到实现,他告诉自己没有人应该责怪他,毕竟前天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如果生逢乱世,最该做的也不过就是和大家一起抱头鼠窜。
然而心里每升起这样一丝苗头,古安洛坚定笃信的眼睛就闪现眼前,他说他会赢,可他说的是戚迹,跟他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可明明这样想着,脚却像灌了铅块只得定在马镫上。带着沙尘的空气粗糙凌冽,钻进鼻腔微微疼痛,但心里翻涌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他们步履沉重,眼神坚定,踏着漠北的黄沙地,风起无声,直到视线里出现那白骨伫立,兽皮张扬,尘沙铺天盖地的营地,他们到了。
八个手里拿着大刀的彪壮大汉站在营口,腰间裹着兽皮,胸襟大敞,皮肤黝黑,肌肉健硕,个个都有八尺以上的身长,正轻蔑地看着戚言堂一行二十人。
戚言堂早已下马,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看着抱着盒子的军士将盒子递给对面的大汉,和着议和书一起,一股说不出的憎怒又开始在胸腹间撕扯,最深的愤怒是沉默的,他听见风吼嘲笑他一声不吭。面那帮人从鼻间发出的嗤笑,他们越发沉默,对面的讽笑越发夸张,所有人牙关咬得死紧,戚言堂恍惚察觉齿间的血腥气。
或许一会功夫,又或许已经很长时间,众人觉得脚已经完全麻木,回去复命的东鞑士兵才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出来,是东鞑的三皇子,戚言堂站在队伍最后悄悄打量来人。
他扬着下巴,轻蔑的眼光随意扫了眼,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汉话道:
“就你们这些?你们中最大的人站出来。”
刚刚拿盒子的男人站了出去,低着头没有露出眼睛。
三皇子懒洋洋嗤道:
“就你?什么身份?”
“中军卫将军。”男人声音沉闷,仍低着头。
三皇子瞄了一眼,收回视线:
“不是说要议和吗,戚迹怎么不自己来?”
男人声音一哽,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满满的恨意。
三皇子却昂首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听说盒子里装的是他死生兄弟的头颅,他不是一时想不开也抹脖子去了吧?或者是缩在被子里哇哇大哭,哭着喊着要找娘?”
“殿下说的是,南人都是一帮窝囊废,他们窝囊废的元帅也是窝囊废!”
戚言堂头埋得更低了,压抑的沉默在队伍里漫开,他神色冷然,静静蛰伏,似乎听到的一切东西都与他无关。世人只知戚迹不知戚言堂,那人死后,世上能喊他戚言堂的人又少了一个。
三皇子斜睨众人一眼,对身侧副官的话不置可否,眼神傲然,轻飘飘道:
“回去等着吧,你们的狗命还得看看我父汗的心情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我们已经履行了约定!”队伍里站出一个人,赤着眼切齿道。
“嗤,约定是和人做的,你们?”三皇子拿着火漆封好的议和书拍在那人脸上,冷笑着讽刺。
言罢,他大摇大摆走回营帐,边走边道:
“他们不走就把头留下,挂在营口,正好我新猎的鹫鹰愁找食物。”
“三殿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终于有个人犹犹豫豫吱声道。
“啊?可我已经把来使放走了,现在继续留着的都是敌袭。”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戚言堂深深看了前方一眼,示意众人撤退,悄悄隐在事先找好的地点,静等夜色降临。
太阳在头顶炙烤,直到额上颈间滚下的热汗都凉透,他们手里握的铁器被掌心的温度捂热,漠北的夜才终于来临。
斥候急急跑来,用力点了点头,戚言堂站起来看着火光染红夜色的敌营,冷笑一声喝道:
“走!”
酒酣胸胆,主帐内歌舞升平,就连守在外围的士兵也都染着薄薄的醺意,这与军纪不合,但现在明显没人管他们。
戚言堂一靠近就听守帐的士兵粗鲁的哑笑,叽里咕噜含混一通,他却听明白了:
“大法师验过了,真的是南人的副将军!奶奶的,那小子杀了咱那么多人,这次得了他的人头,大汉赏全军每人三钱黄金。”
“噗哈哈!可不是!这帮孬货,打了几次就吓破了胆,连二把手的脑袋都交的出来,你说下次要他们主帅的脑袋他们是不是也得哭着跪着给咱送过来!”
“那还真没准,不过也不知到底和不和,这仗打得痛快是痛快,可我还是想我阿麽了。。。。。。。。。。。”
“瞧你这点出息。。。。。。。。。谁!”他没有说完话的机会,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已经贴近他的身,冰冷的锋刃在他颈间一划,一切悄无声息,他的同伴亦被如法炮制,两人被拖到一边,身上全部衣饰被扒得干干净净,两条生命就这么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狂欢的众人没发现自己队伍里悄悄混进的陌生人。
戚言堂将队伍两分,一队人暗杀无声,一队人偷梁换柱,悄悄摸近粮草库。。。。。。。。。。
朗月当空,东鞑粮营火光通天。
敌营乱成一团,呼喝声,叫骂声,混杂着各种口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水不停被运到火场,却对浇了火油的粮堆无济于事,东鞑可汗粗犷的脸在火光里印的通红发黑,眼里的杀气和怒火外溢,他反身抽了身侧的三皇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暴喝道:
“给我追!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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