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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微垂双眸,似在斟酌考量,手指却没有从孟清和的脸颊上移开。良久,他俯身,轻啄了一下孟清和的鼻尖。
“我知道了,睡吧。”
话落,揽住孟清和的肩膀,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拍拍,睡觉。
孟清和:“……”
这算是同意?还是当个梦话听过就算?
心中有事,孟清和迷迷糊糊的一夜未能安枕,翌日起身,脸上挂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沈瑄不在帐中,孟清和穿上外衣,系好腰带,走出帐篷,一股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来。抽抽鼻子,白面馒头,绝对的!看来,劫了一回富的燕王打算给手下将士改善一下生活。
“见过孟同知。”
早有亲兵为孟清和取来饭菜。果不其然,两个白生生的大馒头,一大碗飘着油花的炖菜,上边还铺着两片香喷喷的五花肉。
孟清和接过碗,“兄弟们都吃了?”
“回同知,大家正吃着。”亲兵年纪不大,长得机灵,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难得吃这么好,您是没瞧见,火头军那里连点汤水都没剩下。”
“恩。”由于睡眠不足,孟清和的胃口算不上太好,夹起一块肉,见亲兵咽口水,笑了笑,“张嘴。”
“啊?”
只发出一个单音,余下的话都被肉堵在了嘴里。
“同……知?”
“吃吧。”孟清和分给亲兵一个馒头,“还没吃饱吧?”
“嘿嘿。”亲兵挠挠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两个军汉拳头大的馒头仍旧填不饱肚子。接过馒头,三两口吞进了肚子。
用过饭,孟清和询问亲兵沈指挥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让他愣了一下。
“沈指挥一大早就去了王爷的大帐。”
“是吗?”
沉吟了一下,孟清和没再继续追问。
临到午时,燕王突然令人在城中贴出告示,着留在城中的胥吏和巡检到里中传达消息,燕王将开仓放粮。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朝廷大军征粮,燕王却放粮?
兵过如篦,匪过如梳,吃进嘴里的还能吐出来?
放粮的同时,燕王下令籍录德州吏民,重新造册,丁壮从军可免当年徭役。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只有德州在燕王手中,这个承诺才有效。朝廷军队回来,该服的徭役照样不能免。
两份告示一出,德州顿时炸开了锅。
起初,燕王在德州人心里是反贼,是瘟神,但在现下,同李景隆在德州的所作所为相比,燕王简直是好人得不能再好人。
城中百姓尚在观望,里中的农户却不管那么多,得到消息之后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廷大军在德州期间,先后征集了三回军粮,许多民户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管他放粮的是谁,填饱肚子要紧,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家人饿死。
很快,德州城内排起了长长的领粮队伍,文吏和燕军士卒一边分粮一边记录名册。里中的粮食都是由里长和甲首代领,回去后分发,有里中老人监督,谅他们也不敢全划拉进自己的口袋。
每户分到的粮食不多,却着实是解了燃眉之急。
一时之间,德州再无燕王大逆不道的骂声,反倒是夸赞燕王仁慈之声不绝于耳。还有里中老人相携到前来拜见燕王,口称“殿下活命之恩,无以为报。”
燕王亲自将老人搀扶起来,眼眶发红,语带哽咽,“因朝中奸佞当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为匡扶社稷起兵靖难,实万不得已。兵祸因孤而起,孤愧受耆老大礼。”
话落,双手抱拳,深揖到地。
“王爷,使不得!”
老人被感动了,见到这一幕的德州人也被震撼了。
谁说燕王是个武夫,是大逆不道之人?分明是个仁慈,谦逊的好人!起兵靖难是奉太祖高皇帝遗训,就算有私心,也肯定是被皇帝逼到家门口,实在没办法了。
哪怕是平头百姓,被人以强制手段剥夺房屋财产也要奋起反抗,何况是堂堂藩王?
燕王在德州停留数日,反贼形象得到彻底扭转。
就算他本质上仍是个造反头子,也是仁慈善良体恤黎民的造反头子,值得敬仰追随。
五月庚辰,燕王率大军从德州出发,百姓纷纷出城相送。燕王过处,沿途乡人夹道,流泪行跪拜大礼,口呼千岁之声不绝。
朱棣深受感动,心中似有一股奔腾的情绪酝酿发酵,与以往杀敌冲阵,斩获帅旗完全不同。
这就是民心?
“瑄儿。”燕王骑在马上,召来沈瑄,“从你所言果然大善。人心可用,何愁济南不破,山东不下。”
沈瑄在马上抱拳,道:“回王爷,此计非卑职所出,实乃麾下孟同知所献。”
“是他?”燕王点点头,“此子当真有才,难怪大和尚定要守他为徒。待下济南,孤必定重赏。”
为了收徒,道衍不惜利用舆论造势,以图造成既成事实。燕王身边的心腹,几乎没人不知道道衍与孟十二郎的“师徒关系”。
长此以往,孟十二郎再狡猾,也注定掉进道衍和尚的钵盂。
对道衍收徒一事,沈瑄没有多言,无论孟清和到底拜不拜师,对他要做的事都没有影响。
玉佩和大雁都送了,人还跑得了吗?
燕军前哨经过济阳,县令和县丞早闻风逃跑,主簿自然不会落单。找来找去,哨骑只找到一个县学教谕,姓王名省。
哨骑本想从王省口中打听一下前方的路况,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王省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听得满眼蚊香圈。
抓住王省的骑兵被同袍怒目而视,差点被戳成筛子。抓谁不好,抓来这么一位!念经水平堪比王府中的那位佛爷。王爷正“仁慈”,这人不能杀只能放,一顿骂白受了,憋气不憋气?
王省骂到关键处,正打算来个挥袖暴起,增加一下气势,却见燕军拍马从他身边径直绕过,逮住他的燕军还从怀里掏出一张宝钞,塞到他手里,道:“压惊的,先生收好。”
孟同知说过,问路总要有点表示。反正宝钞越来越不值钱,几张换不来半担粮食,送出去还能找上司报销,哨骑一点也不吝啬。
给了买路钱的燕军哨骑扬长而去,王教谕手持一张宝钞,迎风而立,满面愕然。
有县学生员看到这一幕,顿时传言四起,王教谕已经投燕,还收了钱!
“吾乃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噫乎,教谕尚且如此,人心不古。”
“兄台何出此言?燕王在德州放粮,亦不曾滥杀,足见其仁慈。且有太祖高皇帝遗训,何能称其为反贼!”
“强词夺理!”
县学中很快吵成一团,王教谕回到县学,升明伦堂,本打算为学生讲授君臣之道再以死明志,结果下边的生员却吵成一团,吵到不可开交时,干脆挥起拳头,抄起长椅板凳互殴。王教谕喊了两嗓子,压根没人听他的。
真理不辩不明,架不打不行。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拍扁眼前这小子再说!
生员们混战不休,满地烟尘。
王教谕含泪凝望明伦二字,怅然不已。
如此情形,课还怎么讲,志还怎么明,柱子还怎么撞?
正悲愤不已,一方砚台突然从战团中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击王教谕面门。
砰的一声,墨汁满脸,正中目标。
堂中顿时一静。
片刻之后,王教育口吐白沫玉山倾倒,生员们扔掉手中凶器,大声痛哭,“教谕!”
王省未能撞柱,却被一方砚台击倒,因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无心再走仕途,伤愈后归乡,以耕田教书为生,倒也为大明的基础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
闲暇时,王省习惯撰写手记,其中一篇着墨最多,题为“改变余人生的那一方砚台”。
历史上,王省本该以头撞柱壮烈殉国,阴差阳错之下,却因一张宝钞改变了命运。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孟清和对此却毫无所知,甚至连王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此刻,他已随燕王的靖难大军抵达济南城下,战争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
第八十一章 打不下的济南一
建文二年五月庚辰;燕王率麾下二十万大军包围济南城。
李景隆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站在城头之上。刚毅的面容;凛然不惧的气势,若非知道这位主帅的底细;又一路跟着他从德州跑到济南,城内的守军多会以为眼前这位定将誓死守卫城池;洗雪德州不战而逃的耻辱。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苦涩的。
对李景隆而言;朱棣是个无比可怕的敌人,睡觉梦到都会吓醒。
五十万大军没了,六十万大军也败了。
北平,郑村坝,白沟河,想想都是眼泪。
和朱棣再打一场?李景隆真没那个勇气。手下十几万人都是败军,从河北跑出来,斗志全无,勉强出战不过是给燕军送箭靶子。
不抵抗,再跑一次?
虽然李景隆是个军事白痴,政治斗争经验却十分丰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了德州的先例,再一箭不放丢掉济南,侥幸逃得一命,等待他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随着德州的一系列举动,燕王慈爱的名声已经传开。相对的,作为朝廷大军主帅,李景隆成为了朱棣追求个人荣誉的垫脚石。
燕王身上的光环越闪亮,李景隆背负的骂名就越多,将帅印交给李景隆的建文帝也没法独善其身。
识人不清是客气的,昏君两个字已经不新鲜了。莫名其妙的挨骂,一向注重名声的建文帝会轻易放过李景隆?明显不可能。
看着城外的大军,李景隆的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的皇帝正盯着他,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拉他下马的机会。更重要的,济南城内的无数双眼睛也紧随他而动,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以表里不一和长跑闻名的主帅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景隆一咬牙,“出城,迎敌!”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恐怕城外的朱棣都没想到,李景隆会如此的“勇敢”。六十万都打不过他手下二十万,不过十余万残兵败将,胆敢硬撼二十万燕军?
脑袋没问题吧?
城内,南军将士被李景隆突然爆发的“悍勇”和“大无畏精神”弄懵了。
出城迎敌?开什么玩笑!
粮食军械都丢在了德州,到济南这些时日,靠山东参政铁铉运来的粮草才不至于饿死三军。
战败,对待遇的不满,对主帅的怨气纠集在一起,别说出城和燕军冲杀,只是守城,很多南军都是怨气冲天。
不能怪他们没有集体荣誉感,从燕王起兵靖难以来,大小战役无数,朝廷军队痛痛快快的胜过一场没有?
白沟河之战倒是有这个机会,怎奈有个无能却喜欢乱指挥的主帅,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大好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笑到最后依旧的燕王。
和李景隆一样,南军将士提起朱棣,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
北疆最彪悍的藩王,是能轻易战胜的吗?
很多南军在心中画出了一个问号,问题的答案更让他们悲观。
比起垂头丧气的士兵,也有少部分人对李景隆愿意出城迎敌感到庆幸。例如为大军督运粮草的山东参政铁铉和李景隆麾下的将领盛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