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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竹林外响起嘈杂尖嚷,划破凉亭内悠然品茗的安宁气氛,隐约听见小鬼差慌乱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阿连被那只断头小鬼架住了!”
武罗长腿踢倒关刀长柄,关刀顺势倾斜,正好落在他宽阔摊张的掌间,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举。短短一眨眼,武罗已如风奔出,文判官想阻止也来不及。
那只断颅小鬼在前一刻还哭得呜呜有声,没料到脑袋一被缝回脖子上,狠狞姿态重现,使力地挣断了捆缚他的黑铁链,利爪扣上那位帮他缝脑袋的瘦弱女鬼咽喉,拿她当人质,逼退众鬼差。
“让开!不想她死就给我让开!”鬼王露出白森森的撩牙低信。
“阿连……”鬼差个个担忧她的安危,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别过来!”鬼王又吼。
鬼差多多少少都曾在工作时受过伤,全靠补魂师替他们缝补回原样,因此他们对阿连感激不尽,听到鬼王的威胁,又急又气却不敢上前半步,生怕鬼王会扭断阿连的细颈子。
鬼王顺利地度过长桥,眼看即将凭着手中人质逃离此处,可是他太专注于面前的鬼差们,完全忽略身后已经有人站在那儿,右手大关刀闪动银芒。
鬼王一路退,撞到阻碍。
可恶!是谁挡住他的退路?“转过来。我不从背后偷袭。”武罗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闻言,鬼王惊跳起来,一转身,刀芒刺伤他的眼,熟悉的凉意二度从脖子传来,噗通一声,才缝回颈上不到半刻的脑袋掉入血池中,咕噜噜沉下去,不一会儿马上浮起,方才的骄傲气势化为乌有,唯一残留下来的,是呼天抢地的求救声!
“我要沉下去―我快要沉下去了―救我―救我―咕噜―救咕噜噜!”血池中,载浮载沉的首级,失去尊严地哀求,让鬼差们拿网子打捞起来。头不见了,鬼王的身体仍擒着补魂师,扣住她咽喉的利爪因断首的瞬间剧痛而收紧,深深地凿穿她的肤肉,但她不觉得痛,她的神智,还陷在方才听见武罗说话时的震撼。
他的嗓音,久违了,真的……好久不曾听闻。
“还不放手。”武罗拗断鬼王的右手臂,让它软软地垂落腿边。
脱离了鬼王的箝制后,阿连跪坐在地,忘记该要大口吸取鬼息,她眼中只看见那袭墨绿战袍的一角,而他,没有伸手扶她。
“妳没事吧?”武罗问。
她一惊,立刻压低蚝首,长发垂盖住整张容颜,好半晌才缓缓颔首。
他差点忘却文判官说过,她是哑鬼,不能言语。
“没事就好。”他注意到她没戴面具,好奇地想见识见识所谓“见不得人”的脸是怎生模样,她伏低身子的姿态,带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那纤肩的弧线,长发披散的亮泽,好似一个人的身影……
她知道他在看她,他的目光那般炙热,停留在她身上。
“天尊。”及时赶来的文判官巧妙地挡在两人之间,她立即躲往文判官身后,瘦削的身子被文判官完全挡住,藏得极好。“感谢你救下咱们家补魂师,瞧她,吓得腿都软了。”
“面对那种凶恶鬼物,不该留她一个独自缝合他,至少派几只小鬼守在她身边,护她安全。”
“天尊说得是,不会再有下回。”文判官保证。
“嗯。”武罗还试图倾身,想看看躲在文判官身后的她。
“天尊。”文判官故意扬声,好似在问:您还有何贵干?
武罗自知失态,收回目光,淡淡一句,“谢谢妳之前替我缝补伤口。文判官,我先走一步。”
“不送。”
武罗手上关刀恢复成坐骑开明兽,巨大如狮的威风神兽仰天咆哮,载着主人迅速地消失于地府。
“他走掉了。”文判官背后的白裳被揪得好紧,足见她有多慌乱,一直到他开口提醒,她才慢慢松开绞紧的十指。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他……”文判官口中的哑鬼,竟然开口说话,声音那么悦耳细腻,轻轻抬起的面容哪里是烂的?分明连道细疤也没有,小巧精致,尽管毫无粉嫩血色,她,仍是美丽清秀。盼了好久,以为再也不可能了,舍弃掉数个转生机会,留在这里,缝着一具又一具的残缺魂魄,就奢望今日哪…
“见着了,又如何?不如不见,不如俩俩相忘,不如重新做人,妳该学他,忘得彻底。”文判官说着,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气她的傻、恼她的不听劝。
“不,我不要忘,我答应过他,永世不忘的……”
“最笨的鬼,莫过于妳这一类,执着、坚持、死脑筋。”偏偏这种鬼,他见过无数个,千万年来,每年总会遇上一两只。为何不看破,为何不放弃,喝下孟婆汤,不就什么烦恼也不留,可以好好地重新入世,重新爱人?文判官轻轻摇头,忍不住又道:“他已经是神,不再是鬼,就算他受了伤,也拥有自我治愈的法力,不再需要妳替他缝缝补补,妳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秋水。”
文判官以叹息的方式,唤出她的名。
连秋水,这姓名的主人,早已死去数百年,记得她的再无半人,她的来世已经诞生,她的魂魄却仍驻留于此,徘徊不走,不愿人界的肉身中。
她渺茫的眼神不望向文判官,只远远地啾住武罗离去的方向。
留在这里,就有机会像今日一样,再见他一面……或许下一回,要再等待数十年、数百年,但她愿意等。
等着再见他一面。
“童伊人,芳龄十九,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武罗脑子里,盘旋着文判官提及的这几句话。十九岁,与他记忆中的她,同样青春年华,花儿一般娇嫩的年纪。小武哥。她这样叫他,甜甜的脸孔,堆满甜甜的笑,声音也甜甜的。
第一次见她,她好小,还是个娃儿,扎着粗辫子,抱在她娘亲怀里,睡得好沉,圆嘟嘟的颊像颗鲜艳欲滴的红苹果。那年她才六岁,他不过长她两岁,也是个孩子,但他知道,这个小女娃是他的未婚妻,他听着两人的娘亲感情极好地谈笑,说要让两个结拜姊妹亲上加亲。
第二次见她,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爹娘因为护镖远行,那趟镖,需要由这山越过那山,路途原本就充满风险,竟还遇上连日豪雨冲刷,突然坠滑落下的巨石砸毁山谷栈道,镖行一共七人,无人生还,尸首也未曾寻获,他变成了孤儿,被她娘亲收养。
那年他十三岁,她十一岁,小娃娃变成了精致粉娃娃,丝缎般的黑发编起少女发髻,颊粉了、唇红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当她看着他时,他会紧张地绷起脸,急急地别开视线,他不能盯着她瞧,不能像八岁那年趴在她娘亲身旁,贪婪又好奇地啾看她足足半个时辰―当年两家夫人儿戏般的口头婚约不作数,这是她爹亲明明白白要他断绝妄想的直言,她,不可能嫁给他,他要认清这个事实。
他不是愚昧之徒,更在一夕间被迫成长,懂得名为收养、实为施舍的收留。他在连府里,从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少爷,连老爷将他交给管事教养,管事待他极其严苛,那段记忆里,若非木棍杖打,就是藤条鞭抽,一直到他拥有反抗的力量时,已是十五岁,而她正是十三岁春花般的年纪,身子抽高,腰肢纤细,胸线开始圆润,她总是害羞又别扭地驼着背,好似想藏住身躯的变化,那时,开始闪躲视线的人,变成了她。
少男少女,面对情绦,不是沉沦至深,便是逃避得飞快,不想教任何人看穿心事。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恐怕他与她,还是各自躲着彼此―连府在以渔业为生的兴宁村里算得上是大户人家,精明的连老爷大量收购村民捕来的渔获,再转手卖往周遭大城的各家饭楼餐馆,以量取胜,赚进不少财富,由连府宅第的规模就能看出连老爷经商手腕高明。
富裕的连老爷喜爱古董,也爱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包括刀、剑、名酒、花卉,甚至是遥远国度才有的新奇宠物。那日,连老爷带回一只披毛厚重的巨大苍猊犬,浑身通黑,眉上及四肢末端则是棕黄色,外形似狮,人立而起时的体型几乎快与一名成人同高,吠声响亮震天,据说花费连老爷好几袋白银才买下。“好大的狗哦!”连家数名小姐与少爷围着巨犬欢呼,他们不曾见过这么高大威武的狗儿,牠蓬松的毛好似狮鬃,光是坐着,就比几位年纪小的孩子高上许多。
“会不会咬人哪?”连家四少爷连富熙,才满七岁,一双眼儿好奇又兴奋地盯着苍猊犬。
“少爷请放心,这种狗儿聪明温驯,不会胡乱伤人。”管事保证。
“四弟,还是别太靠近,听说苍猊犬认主人,牠才刚到这里,对我们都陌生,当心些好。”清秀的连秋水拉住玩心正重的四弟,要他与狗儿保持安全距离。
武罗那时站在约莫十步外的石阶上,扫着满园子落叶,目光总忍不住挪向有她在的地方,追随她的身影,即便心里清楚自己对她不能有遐思,却无法控制自己受她吸引。刚满十四岁的连秋水,气质已经相当出众,长发柔顺如云,几缯青丝在脑后绾成小髻,再以数朵精致银饰花钿固定,黑墨似的发,衬托着银白饰品的亮泽,非常好看,芙颜未施胭粉,仍有最娇艳的颜色。
她也看见他了,颊际红晕更浓一些。“管事说牠很温驯,不会伤人的!”连富熙觉得狗儿乖乖坐在原地,没有乱跑也没吠叫,看来好似没有半点危险性,加上牠以链子拴着,管事正紧紧牵住牠,哪有什么好担心。“对呀,大姊,牠看起来好乖哦。”连家三小姐连秋棠,十岁,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娇娇女。“管事,给我牵好不好?快嘛,快嘛―”说着,她就要去抢管事手里的链子。
“三小姐,这巨犬妳牵不动。”
“没让我试,你怎么知道我牵不动?”连秋棠直接去抢链子。
“我也要!我也要!”连富熙争着想玩。
“小姐―少爷!”
管事挡不住两位小祖宗争先恐后的抢夺,链子匡琅落地,巨犬原先仍是乖巧安静地伏着,轻刷毛茸茸的尾巴,突地,一只小脚好巧不巧地稳当当踩住牠晃动的尾,巨犬的双眼瞬间瞪大转狠,利牙随着吠声同时亮出,吃疼让牠一时间忘却温驯,狠狠咬住误踩牠尾巴的小脚腿肚!
连富熙哇哇大哭,腿肚立即见红,巨犬死咬不放,众人吓得四处奔逃,谁知道这狗疯起来会不会见人就咬,被那么巨大的嘴咬住,不断也残!“好痛―好痛―大姊救我!管事救我―”连富熙又急又慌,使劲拍打狗头,这一反击,更加激怒巨犬,牠沉信,开始左右甩扯咬在嘴里的那只腿。就在众人皆往后头退时,只有连秋水一人奔至巨犬与连富熙旁侧,拉着狗炼,想将连富熙自犬口里救出。
“放开他!放开我四弟!”她心里好怕,尤其是那颗狗头甚至比她的脑袋还要大,滚在牠喉间的低咆更是吓人,彷佛牠随时都会转过头来咬她一口。
“秋水小姐!”管事惊呼,却也怕得不敢靠近发怒的苍猊犬。这类巨犬一发起狂来谁也不认,更何况他还不是牠的主人,现在凑上去,只是自找死路--…
管事突然眼一花,有条人影自他身后窜了出来,利落的身手及反应,抢在苍猊犬准备将利牙咬上那双在牠面前挥舞的白嫩小手之前,以坚硬如石的拳头猛然往牠最脆弱的鼻间挥出攻击!
“呜凹呜呜呜!”苍猊犬因为这一击而倒地哀号,不停打滚。
武罗把手里的竹帚钉入草皮,足足没入半截,再将苍猊犬脖上的链子绕于其上,限制住牠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