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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那皇帝颤声道:
“芳奴,是你回来了么芳奴?”
言罢,一双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直起身来。
玉山掌不住抬头,甫一见了那皇帝,却是心中一震。他实然未见过那九五至尊几次,多数时候,都只顾着战战兢兢行礼。但在他印象里,那皇帝从来意气风发,从来都可以让人毫无迟疑的呼出“千秋万代”,纵然年华似水,也绝不会像眼前这般——
那皇帝鬓发花白,面上老态龙钟,一双眼赤红着,却业已欲哭无泪。似乎余妃的死,带走了他全部气力,全部精神。
但眼下,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却多了一点古怪喜色,他盯着玉山,目光灼灼,道:
“芳奴,你没有骗朕,你回来了!”
那琵琶伎骇得呆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他自知与余妃有几分相像,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一个神智清醒之人错认。
但那皇帝却不管不顾,一叠声与他说着:
“你回来就好,朕还有曲子要与你弹,还有话要与你说,还有……”
玉山听不下去,登时心中又悲又痛,又惊又惧。他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王进身死,是否自己也会如此这般疯癫痴狂。
那皇帝见他不言语,似被火烧般猛然松开双手,退出三两步远,皱着眉头道:“是了,是朕失仪。你且起来,早与你说了,不要跪朕的。”
“陛下……”玉山瑟瑟然开口,发觉自己声音都是劈的。
“芳奴,你怎和他们一样,‘陛下陛下’的唤朕了?”
“我,”玉山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强自定下神来,道:“陛下,您看清楚了,我是玉山,余斫,不是贵妃!”
那皇帝闻言,怔了怔,定在原地半晌。他颠来倒去的,将那琵琶伎打量一遍,面露疑惑,又走上前去,将那眉眼细细看了。忽破出个笑来,道:
“你又玩的甚么把戏,那余斫又是谁?”
玉山见说不动他,心中更是慌乱,四下又无他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听那皇帝叨叨的在耳边剖白,暗忖这正是一团乱麻,又想到底是子疏性命要紧,便要索性认下了,再作计较。他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见那皇帝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镇定,极冷静,甚至有一丝漠然——
那绝不是一个疯癫之人的眼睛!
刹那间,玉山心中轰雷掣电,他蓦的将这一切都明白过来。那琵琶伎低下头去,与他三拜叩首,四目相对,道:
“圣上又是何苦呢?”
那皇帝听他说话,脸上一僵,却仍道:
“芳奴,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如今见了你,觉着这世上再没有一丝苦了。”
玉山听得心如刀绞,却兀自垂泪说:
“余斫不愿欺瞒圣上,这世间也无人能欺瞒圣上,除了,除了圣上您自己……”
话音刚落,那皇帝便仿佛浑身失了力气,趔趄两步,伸手扶住了雕花栏杆。他怔怔然望着那琵琶伎,眼中泪流不止,半晌,方瑟瑟道:
“只要朕说芳奴还在……众人便都说芳奴还在,好像真的一样……”
言罢,慨然长叹一声,摇头道:
“人都言,太上忘情,朕不是圣人,不能无情。”
玉山听他言语间椎心泣血,一时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噎在口中,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想到,从前与那王大公子所说的“周而复始”,便道:
“陛下,玉山拙见,恐污了圣听。但这世上诸事,都有一个浩瀚的轮回。纵然今日散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相见那天。你我又怎知,今日所爱,不是从前某世之所爱呢?”
那皇帝听闻这番分解,愣了愣,忽然真心实意的展颜一笑,摇头道:
“你果然是个痴人。”
玉山见他宽慰,心下松了口气,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遂说:
“从前臣为了此事,还大病一场,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但后来念及此处,便觉凭着这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可飘零人世,虽九死而未悔。”
那皇帝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帕子来,将眼泪揩尽了,要他起来说话,又与他道:
“看在你与朕,这点同是痴人的缘分,有话便直说罢!”
“臣惶恐……”玉山顿了顿,却自怀中取出那素白锦缎,双手捧过头顶,道:“余斫今日冒昧求见,便是为了此物。”言罢,一抖手腕,那素锦便向两面滚落铺展,现出好一片密密匝匝,姓名指印。
那皇帝见状一惊,忙问他:“这是甚么?”
玉山答道:“这是京中众人,弹劾余敏的联名书。”
那皇帝低头,见那素锦铺地,一眼望不到头,皱眉说:
“余敏可是你的父亲……”
“忠义面前无亲友,山河面前无私情。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余斫的父亲了。”
“怎么说?”
“四年前,余仞害死我贴身婢女凭月,我要他偿命,家人不允。我便愤而出走,再无瓜葛。”
“还有这等事!”
“余斫句句属实,敢有半句虚言,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他顿了顿,又道:“而余家所藏腌臜勾当,不止于此。斥国公已将罪状呈上,求陛下看在贵妃一世清名,我等一腔热血的份上,开匣过目,哪怕只言片语!”
那皇帝听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便道:
“朕答应你。”
玉山闻言,心中大石落地,便拿起那五弦琵琶,又摸出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扬手弹了曲《春风度》。那皇帝闻声,便取来一把酒壶,三个银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玉山,另一杯放在台上,默然领受。
二人又谈了几句往事,最后说得双双眉眼通红,面上却带笑。
玉山见日暮西斜,遂辞别那皇帝,又与孙仁道谢。便乘着轿辇,依原路返回,出了望仙门去。
宫门外,一片空旷寂寥,残阳如血映在青砖地上,浩荡苍茫。
只是那青砖地上,平白无故多出一张紫檀方凳,一面嵌玉矮几。那王大公子正端着茶碗,架腿坐得没款没型。他甫一见那琵琶伎,便站起来一叠声问:
“事情办得顺利,可有甚么不好,没为难你罢?”
“倒是……没有。”玉山见了他,骇了一跳,又问他如何在此。
那王大公子听他无恙,便舒了口气,复又坐回那凳上,笑道:
“我只是忽然想起,此处离斥国公府近得很,便索性等着你了。”
“浑鬼,且让人在这儿看笑话呢!”那琵琶伎一行说,一行要去拉王进的手。只是他恐摔了琵琶,究竟没使多大气力,倒反被那王大公子拉进了怀里。玉山坐在他膝盖上,一搡他,啐道:“愈发的没脸没皮了!”
言罢,又一摸那王大公子的狐肷裘,一张皮料冻得生硬,便蓦的心疼起来,软了腔道:“你在此间坐了多久?那些没心肝的,只晓得搬椅子凳子,倒没想送个手炉来。”
王进听他蝎蝎螯螯的,“哧”的一笑,替他将那额上吹乱的发丝理好,又说:“我不愿母亲担心,因而就差人私下布设。若被她知道了,恐怕横竖要送桌八宝筵席才罢休。”
玉山闻言也笑,道:
“老太太也是为你好,你若厌弃,回头我告你的状去。”
“哎哎哎……”王进忙岔开话头,道:“你又寻出这些由头来拿我,好了,快走罢!”
那琵琶伎见他着慌,笑得见牙不见眼,于是起身与那王大公子携着手,因见他撇了桌椅,忙问:“这东西也不收了?”
“自有人来办的。上面印着斥国公府的戳儿,哪个宫人寻着,便给送回去了。”
玉山道:“你倒不怕丢?这檀色玉色,看着也怪金贵的。”
那王大公子却笑说无谓,牵着他的手便往东面永福坊去。一路上,因见暮色四合,华灯熠熠,来往行人匆匆,归去倦鸟依稀,便顿生一股隽永之情。玉山望着眼前红尘滚滚,墙内金玉欢笑,墙外褴褛恸哭,高楼上笙歌不绝,高楼下离恨不休。忽觉这世态炎凉,书页似的,天旋地转,翻了又过。
少一时,二人到了斥国公府门前,门房因见他们回转,忙要请去吃茶。王进听了,细问玉山如何。那琵琶伎心里,实然赶着与秦、明二人报信,但转念一想,又觉过而不拜,难免礼数不周,遂说:“不急这一会子的。况且你难得回来,便与老太太说笑一回,岂不让她称意?”
王进觉他说的有理,遂领着玉山进了门去,至主屋堂前坐定,喝了几口热茶,又拈了几样点心与他吃。两厢正说着闹着,便听下人传话,说葛氏已往此间而来。他二人便忙不迭起身相迎,只见那葛夫人穿着一袭秋香缂花锦面狐皮里的夹绵袄子,金丝沉碧褶裙,面上带笑,形容和蔼。她见玉山抱着琵琶,又穿得辉煌若仙,便笑问:
“阿斫这是从哪里来,怎这样好看?”
玉山与她行了一礼,回说:
“圣上今日在仙音院祭奠,命我去弹了首曲子。伯飞要在望仙门接我,我道这天寒地冻的,费甚么闲工夫,却横竖拗不过他。又想着,既然都到门前了,好歹要来看看老夫人这福寿绵长,可又是多了?”
葛氏因见他剔透玲珑,举止温雅,心中自然欢喜,遂与那王大公子说:
“伯飞,你看看人家,一句话说得我老婆子欢天喜地,你怎没这个本事?”言罢,转念一想,长叹道:“嗳,也都是随了你那父亲……”
玉山却笑说:“老太太你不知道,他平日里话可多,说起来也未见不是一套一套的。只因我罕到府上,便特要来怄我,把我当长尾巴鹦哥呢!”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搀了葛氏入座,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哄得那老太太眉开眼笑。如此,又坐了一会,那葛氏因见窗外大暗下去,想着命人传饭,便问他二人吃与不吃。王进知玉山惦念锦园中人,便推说不用,起身往门外牵了马,与那琵琶伎共骑着走了。
锦园上下见他二人回转,忙迎上去相问,又唤秦、明二人来迎。玉山在主屋里,将仙音院诸事与他们细细说了。道圣上许诺,定会拆看余家罪状,又道虽未言明赦与不赦,何远也大抵性命无忧。听得锦园上下一片欢腾,那盈珠见状,遂命人布菜取酒,在主屋堂里一径吃了。往来推杯送盏,笑语晏晏,竟比当年易主之时更加热闹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回嗷嗷嗷~
第38章 第卅七回
话说冬月十六日,玉山恳求孙仁进那仙音院去,将盈珠等人安排下的素锦呈上,细言余家种种罪愆,收得那皇帝金口玉言,许诺开匣读状。尔后,他君臣二人又因怀念余妃往事,饮了几杯薄酒,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流泪。出得望仙门后,那琵琶伎又与王进往斥国公府而去,与葛氏说了几句体己话,方转回锦园。锦园众人听闻此间经过,自是欢喜,遂也纷纷放下心来。在那主屋里,又是饮酒,又是弹曲,滚滚筵席,熠熠灯火,闹到交三鼓方休。
次日一大早,便有何府家奴传信,言赦了何远,要众人一同往城北去接。那王大公子听了,喜得无可不可,忙收拾停当,又差永禄去唤秦、明二人。他二人听得报信,也是喜不自禁,纷纷换衣绾发,走将出去。那王大公子早在门前雇了两架雕花翠幄马车,见状便将众人迎接上车,一径到了城北。
顺义门外,何远去了枷,一袭靛蓝绵袍又灰又白,各色珠玉散失,衣襟也扯破一道。他立在浩大宫城之外,面色青黄,形销骨立,鬓发蓬乱,胡髭参差,一双眼却如星如昼,极有神采。那何敬与叶氏见他出门,忙迎上去,话未出口,眼泪便如断线珍珠。何远打眼看二老神色,憔悴苍苍,一时心中又悲又痛。他本念着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勉力着宽慰几句,未了,却终究还是哭作一团。
玉山等人见了此景,又忖此间诸多跌宕曲折,也是百感交集。那王大公子与何远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