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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在洛阳军营里看见这个人,不会在山阴被他一个小小的举动救赎,不会像现在还带他来遍地胡人的异国他乡。
他所有的苦难都来源于自己,岑立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安慰他。
许久,王病突然停止没有眼泪的哭泣,好像做了极其复杂的内心争斗,或许是试探性地轻声唤道:“岑立?”
他的神情依旧恍惚,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岑立已经无言地把他轻轻拥入怀中。
岑立抱着他躺下,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用极耐心的口吻,仿佛虔诚的信徒朝神明祈祷,一遍又一遍。
“我在这,别怕,我在呢,别怕,别怕了,别怕……”
第54章 星火(2)
王病被鸟叫声吵醒,看了看窗黑压压的天空,恍惚有种回到东山那个小破茅草屋的错觉。
如果榻边没有别人的话。
王病做贼似的,端详着面前的人很久,想拿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就在他的手轻得不能再轻地碰到岑立的瞬间,岑立睁开眼睛。
“……”
“……”
王病像躺在火炭上似的坐了起来,掀开岑立的外衣,滚过岑立下榻,“我…你,你继续睡,我去看看这里有没有小米!”然后如临大敌一般落荒而逃了。
榻边还有王病的余温,岑立抱着自己温暖的外衣,偷偷地笑了起来。
不一会,岑立刚把脚蹬入鞋子就闻到饭香,王病走了进来,岑立正在穿外衣,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今天的王病格外……好看。
王病一身白衣出尘,眸似点墨,眉间总是带着九分温柔,一分疲倦,他薄唇轻启,笑起来嘴边还有个小小的酒窝,狭长的眼睛微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逼人的气场,像一块找不到棱角圆润柔和的美玉,较高的素养使得他无时无刻不谦让有礼,岑立觉得文弱书生四个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只是这块美玉,有看得见的脸上一道从鼻梁到耳垂疤,和看不见的浑身的伤疤。
每一寸每一道,都与他岑立有关。
王病把手上两碗粥放在饱受沧桑的案上,想了想,还是拿起来递给岑立,“屋里还有米,我煮了稀粥。外面看样子要下雨了。”
岑立接过热乎的碗,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眨眼天空乌云翻滚,闪电割裂苍穹,雷声如马蹄阵阵,豆大的雨滴很快滚滚而落,被风雨追地无处可躲的小鸟停在窗沿上,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头和眼睛灵活地转动着,歪着头看着窗内两个坐在榻边喝粥的人。
“夏雷骤雨,雨下不久,吃完就走吧,只是泥路不好走些。”王病边说,边走到窗边,夹了几粒米饭在窗沿上,两只小鸟跳开几步,愣愣盯了王病一会,低头吃了起来。
“嗯。”岑立应着,也想学着王病喂鸟,可是他还没走到窗边,两只鸟似乎感觉到危险逼近,立刻狼吞虎咽把饭粒全吃进嘴里,扑打一下翅膀像被猎人追着一样飞走了。
岑立:“……”
王病转过身,看见岑立柱子一样杵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啊……他今天这么好看,原来是因为,这幅场景,多么像他们初见的时候。
林毅回到久违的建康,什么也不想就去找王弘,当年的老战友,如今的极品丞相。只是很不巧,林毅刚到建康就得了场大病,才过了一天,丞相王弘也倒了。
皇帝屈尊降贵来到臣子家里探望还是第一次,林毅是跟着陈淮和王弘打江山的,对此却见怪不怪了,若是陈淮没来,林毅才觉得怪。
皇帝冷着张脸,语气不怀好意到了极点,“蒋太医,什么病?”
“回禀陛下,丞相体热惧寒,四肢酸软无力,是劳累过度所致,老臣开个方子按时服下,静养几天便可痊愈。”
陈淮松了口气,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你再去给元平候看看。”
“喏。”
太医拎着药箱退了下去,陈淮关了门,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就呆呆看着王弘脸色微红的睡颜。
看了一会,王弘就醒了,他的作息时间一向严谨规律,睁开眼睛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早朝,百官议论豫州战事的早朝!
王弘腾地坐了起来,翻了被子,脚刚触碰到地板,一张脸就刺进他的眼睛里。
是梦么?他记得刚刚做了少年时期和陈淮在琅琊郡游山玩水的梦,睁开眼睛时还有些混沌,那双狭长的凤眸看着他时还是没有变,令他有些错回到梦中感觉。
王弘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迷迷糊糊道:“景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景言”唤得极轻,但是每一个音节都能化成毒药融进陈淮血里直抵心脏,清清楚楚地把心痛了一把,陈淮才有力气回答他:“邵,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一句话,犹如水滴破开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王弘像被人重重抽了一耳光,心里一下拨云见月:这是皇帝的声音。
“陛……陛下!”想清楚这一点,王弘立马从榻上滚下,拜倒在陈淮几步远的地上。
“臣不知陛下会来…不对!陛下怎么会在此处?陛下怎么能亲自来臣家中?羽林军呢?”
“我只带了蒋太医出来,我怕他们打扰到你…”
王弘抬起头喝道:“陛下!”
“陛下是天子,天命在身,只可供臣民瞻仰,如何能下降到臣民家中?且陛下身系梁祚,只带一个肩不能挑的人随行出宫,如此任性岂非昏聩?”
“……”
“陛下儿戏之时,可有想到边郡将士还在奋勇杀敌,饱受战争饥苦的百姓还在依依盼着,这些人为的是什么?为国为己,也为陛下!因为能结束这个纷争乱世的人,唯陛下而已!陛下如此轻贱自己,又置那些人于何地?”
听着王弘咄咄逼人的语气,陈淮完全忘了冲撞天子是死罪,只敢僵硬地坐在榻边,大气都不敢出。
陈淮原本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被驯服的人好像是他。
“阿邵,我错了,你别跪着,地板凉,来,起来。”陈淮扶起只穿着中衣的王弘,跟抱着块烧着的木炭似的,把陈淮吓得又叫了一次蒋太医。
蒋太医为元平候诊脉诊一半就火急火燎跑过来,一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好说歹说劝陛下不要着急这只是正常的热病症状,这才回去继续为元平候诊脉。
“来,喝药。”陈淮把王弘扶回在榻上坐着,接过家仆熬好的汤药,舀了一勺递过去,却被王弘躲开。
“陛下,臣自己可以。这里不比皇宫,陛下该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陈淮执拗地把勺子伸过去,“我不回去,那里就我自己一个人。”
“臣愿陪陛下进宫。”语气变回往常的平淡。
“你还病着,不能下榻,我可以照顾你,我们在琅琊郡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语气温柔至极。
王弘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疼得厉害,退让到这个地步,已经让烧糊涂了的王弘有些不耐,话经过滚烫的脑子说出来也火气十足:“天底下哪有皇帝躬身照顾臣子的道理?陛下快回宫里去吧!臣想睡一觉。”
皇帝在身边,哪能睡得着?王弘只希望他快点离开,抬手想握住那只拿着勺子的手,可是眼前忽然一暗,这手也不知道打哪去,只听一声脆响,待看清眼前的人和物件时,那只勺子却不见了。
只剩下一只颤抖的手,和一张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脸。
时间慢得让人想死,王弘张了张口,却是无话。陈淮怕王弘下榻会被扎到,连忙去捡碎片。
这个人已经变了,他不是那个会带自己跟家仆嬉笑玩闹的人,他不是教自己习字写字的人,他不是游山玩水眼里透过美景只有一个自己的人。
他是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甚至不是皇帝的臣子,他效忠的只有自己的理想,陈淮记得他曾经对着涛涛江水豪气干云说:“天下大乱,胡贼猖獗,神器失威,主忧臣哭,这正是上天在警醒我们,堂堂男儿当以收复天下为己任,千万不能当一个懦夫啊。”
如果说丞相王弘是为了天下黎民而生,那么公子王弘就是陈淮的私有物品,这两个人,其实是不一样的,不一样了,没有变的,只有陈淮,他的梦想一直就是一个人。他身为皇室宗亲,既没有王弘心怀天下的仁者胸怀,也没有王弘处理政事的钢铁手腕,他唯一一点比王弘好的,只有一样,名为长情。
并不是王弘薄情寡义,一个人的爱本就是有限的,现在一半给了王弘自己的理想抱负,一半给了陈淮,这一半,在陈淮经久不衰如燎原之势的激烈爱意面前,显得太卑微渺小。就好比一个小孩,你总是竭尽所能给他一碗饭,可是你永远只给得起一碗,他一开始会感激,随着胃口越来越大,一碗饭已经不够他塞牙缝,他就会熬不住饥饿索取更多。
看到以前心高气傲的琅琊王世子和现在的陈淮,王弘心软了,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陛下还是先回宫吧,待臣身体好了就进宫面圣,好吗?”
“……好。”陈淮弱弱地像个凄苦的寡妇道:“依你就是了。”
蒋太医跟传话的家仆飞奔到王弘房门口,不一会陈淮出来了,蒋太医赶紧行礼。
“免礼,你留在这里,替朕照顾好丞相,等丞相康复了你再回宫吧。对了林元平身体如何?”
“喏。”蒋太医是皇帝的首席医官,第一次接到奇怪的命令怔了一会,旋道:“陛下,元平候茶饭不思,偶有急痛攻心的症状,是积郁成疾加上旧伤复发,臣已开了方子,但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臣的药无法除病。”
陈淮皱了眉,好像听到什么奇闻一般,再次确认道:“他也会积郁?何郁?朕倒是很想知道他无官一身轻,还有何事想不开的。”
“这个……臣也不知。”
“算了,元平候的病你多留个心眼,缺什么药材尽管派人来宫里要。”
“喏。那个,陛下……你手上的伤口,要包扎么?”
陈淮伸手一看,他竟忘了手里还握着刚刚被王弘打掉的勺子碎片,不知何时被划破了皮,血滴到地上。
“不用。”陈淮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替朕多照看丞相就是。”
交代完毕,陈淮走到王府门口,看见王弘的父亲王黎带着十几个家仆围在门口,看见陈淮来了来了都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王黎年事已高,陈淮上前几步阻止他下跪,道:“世伯这不折煞朕吗?”
王黎和陈淮的父亲是世交,待小陈淮如亲生儿子,只是陈淮当了皇帝后,这礼不可废,王黎还是执意地行完礼,道:“陛下来草民寒舍,草民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
“是朕没有提前通知世伯一声,是朕的错。世伯近来身体可还健硕?朕可想念世伯讲故事呢。”
“多谢陛下关心,托陛下洪福,草民无恙。”
陈淮想说身体好就是托我的洪福了那王弘怎么就病倒了呢?但是没说,看了四周拜倒在地的家仆,便道:“世伯身体好就好,朕也就放心了。不过朕不能出宫太久,怕是没机会听世伯讲的奇闻怪谈了。”
“陛下想听,草民可随时进宫为陛下讲。”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难不成他还能让王黎拄着拐杖走到皇宫里去?想想还是算了,王弘一定会替父从军,把皇帝准则再从头讲到尾的。“好,那朕就走了,不叨扰世伯了。哎世伯停住,这些人就算了吧,朕不想大张旗鼓回宫。”
皇帝这么说了,王黎也就不坚持,在门口目送陈淮的马车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只是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