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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笔带过的撇清,着实把陆青气着了,之后便未和二人再说过一句,只管跟在二人后头。
吴杰也不去管他,随意寻个下榻之处,吃毕,梳洗干净了,回自己房里睡了。
江彬躺在床上,闭上眼便是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场面,似梦非梦,迷糊了一阵便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那俯瞰悲欢离合的一轮桂月。
望月思亲,不知如今江梓卿身在何处,又是为了怎般恩怨,才居心叵测地设了这样一个局。这局里,可也圈了正德皇帝的名讳?若真如此,兵刃相向之日,他可会手下留情?抑或是故意教自己认出他身份,好打个措手不及?
江彬越想,越觉着月色凉进了心底,忙关了窗,却又听敲门声。问是谁,却不答。江彬操起床边的刀躲在门后,却听外头低低一声:“是我。”
江彬这才收刀开门。
陆青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旁人,这才拉了江彬到床边,压低声音道:“江大人切勿上京!且速速离了此地才是!”
江彬听了一怔,刚想问他为何如此说,却见陆青见了鬼般瞪着他身后。江彬奇怪,回头去看,那窗外并无一物,只一轮皎月挂在枝头。
陆青却依旧瞪大了眼看着,脸色惨白,下一瞬便起身打开门跑了。江彬忙追出去,却见陆回了自己房里。敲门他也不应,还落了锁。
江彬在门外等了片刻,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陆青虽为了汤禾曾瞒过他许多,却也从未想要加害于他。如今来说这番话,必定是知道什么隐情,可这戛然而止的,莫非是见了什么……?
心下一紧,跑回房里去瞧,那窗外哪有什么东西?亦或是连日赶路,睡不踏实,陆青自己吓唬自己也未可知……究竟如何,还待明日亲自问他。
这般想着,江彬仍旧是睡下了,却不知窗外一张脸,咧着嘴悬在半空瞧他。
翌日醒来,江彬只觉得头疼欲裂,想是昨夜睡得晚,又着了些风寒,忙要了些姜茶来喝。
吴杰已坐到他对面,叫了些吃食,问他可睡得好。江彬看着茶碗里映出的憔悴模样,摇了摇头道:“陆青可起来了?”
吴杰捡了块山药糕道:“这不来了?”
江彬扭头,果真见了陆青脚步虚浮地挪了过来。面色蜡黄,眼下青黑,倒像是一宿未眠的。
陆青走得近了,也不看二人,依旧在旁的一桌坐了,自顾自发呆。江彬不放心他,替他叫了碗面,将筷子塞到他手中。陆青这才眼也不抬地吃了几口。
江彬知道陆青多少有些防着如今看似他叔父的吴杰,此时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和吴杰聊上几句。末了,吴杰用茶漱了口道,已过了一夜了,可要寻个人回仇瑛那处报个平安,顺道打探些消息。陆青听了,筷子一搁,回房里取了些钱便走了。
“瞧把他惯得……”吴杰点了点江彬。
江彬只好认了这责怪,又坐了会儿,便回自己房里等音讯。
陆青到了近未时才回来,又是一身的汗,对二人道,孙镇已命人报了信,说宣府总兵朱振、宣府副总兵陶杰、宣府参将左钦,都已答应出兵,孙镇已留在那一处待命。
江彬点了点头,这几员武将,都是应州之战提拔上来的,为人耿直,重情重义,口水无凭的,却也愿堵上性命。
“可还有别的消息?”
陆青摇了摇头,江彬不免有些失望,吴杰在一旁安慰道:“哪有那么快的?费些口舌也尚需时日,总是周全些好,若说京中消息,又有谁敢忤逆‘圣意’透露半点风声?即便传到此处,也是难辨真伪的,静观其变才是。”
江彬心道他如何静得下来?时时刻刻都担惊受怕,怕那人遭遇什么不测,却只能在此处蹉跎。
“你且去歇着吧!”江彬对陆青说着,便独自去外头散散。
路边菊花开得正好,重阳已过,好些小贩却仍在叫卖余下的菊花酒。想起前几年重阳,正德皇帝往赏赐群臣的花糕里掺了酒,蒸热了合着茶吃下便是极易醉的,好些个阁老吃了或倒头就睡,或发起酒疯来,好不热闹。李东阳知道正德皇帝性子,没吃这花糕,坐在席间看那闹剧,倒似习以为常的,之后待正德皇帝去万岁山登高回来,写了封奏疏劝诫一番便罢。
江彬当时想,也亏得李首辅能忍正德皇帝这般胡闹,他瞧着正德皇帝的眼神,不似那些个文臣那般咬牙切齿地忌惮,也不似杨廷和那般的置身事外,倒像是个长辈,看自家娃儿撒泼似的。待他闹完了,便扶起来,替他拍去衣上尘土,仍是牵着蹒跚学步的他,缓缓向前走着。
听闻宫女所生的孝宗幼年被宫女、太监藏于宫中,躲过善妒的万贵妃,吃百家饭长到六岁,与宪宗相认,也有当时便入得经筵侍班的李东阳的功劳,因此在孝宗被立为太子后,迁侍讲学士,辅孝宗诵习。他对于正德皇帝的迁就,或也是念着孝宗恩情,可正德皇帝却设计令他惨淡收场……
路长日暮,呼风唤雨时都是不信邪的,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臣,能全身而退、颐养天年的?更何况他与正德皇帝,还有那一层理不清的关系。即便陆青不劝,他也知道,自踏入皇宫那一日起,便如履薄冰,永无宁日。
终究是逃不过的。
终于等到个准信是在七日之后,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都已在萧滓、孙镇、张輗的游说下答应出兵或为接应,如此轻易,倒叫江彬颇感意外,但转念一下,除却一些生性耿直的武将当真信了正德皇帝为乱臣逼得不得不向边军求援的说辞,其余在文臣武将以及戍守太监、监军道等,怕都是吃不准此事真伪,骑驴找马的,若当真是逃出京城未带玉玺、印信的正德皇帝的命令,事成后也算得功臣,必能加官进爵,若是萧滓、孙镇、张輗等伪造的阴谋,这些兵力也不足以成大事,总还能挽回。
江彬大致算了算,如今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可调用兵力至多二十万,且因师出无名,也无募兵的银两,加之边地人口稀少,追加兵力是万万不能的,装备、辎重等的补给也是难以维系。正和吴杰商议对策,又得王勋遣人来仇瑛处报说,原在京城的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已与他们断了联系,他与乔宇被乱臣假拟的皇命催促回京,三日内不回则是抗命,若回去,又必死无疑。南京不可无人接应,望江彬速给个回音。
“如今朝不谋夕,延误时机谁都担待不起,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江彬抱着在他怀里吮吸手指的欣儿叹了口气。
吴杰捡了几颗松子,剥了壳,拈去皮,将那白胖的一颗颗在桌上一字排开:“那三员武将当真可信?”
☆、第九十四章 痴情种(补一段)
“他们与王勋自幼一同长大;即便未得皇命;也不会坐视不顾,且这三人都是有些权谋的;做事极有分寸;又重情重义。”江彬对那同身共死过的三人是极为敬重的。
吴杰一点头;搁下那松仁道:“你原是如何打算的?”
“蓟州镇西向进军,与身在南京的王勋、乔宇等分散京师兵力,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三军会合;趁此时直入京城,辽东南下,为后援;以防不测。”
吴杰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了大同、宣府、京城等几处地形,又按江彬说的,用松子摆出进军路线:“我偷瞧过宸濠藏着的九边图集,那里头除了总图,还附了镇、堡、营的分布图及兵力、建置云云,如今,边军愿调与我们的,无非是副将、参将、游击直辖的营兵,算不得精锐,要以这些兵力对阵至少四十万京师,怕是螳臂当车。”
“吴太医有所不知。”江彬摆弄着那几颗松子仁道,“皇上早于去年调了宣府、辽东、大同、延绥四镇军队入京,合称外四家军,由我统辖,又调京军入边操练,这些个京城来的,颇受边镇挤兑,如今,怕是被调来探路的,也多是这些个名不副实的‘边军’,京军对京军,也算得上知己知彼,为保性命豁出去也是有的,碍于旧时情分手下留情或知会军情也是有的。只如今补给不足,不可久战,一鼓作气拿下京城才是。”
狗急跳墙,难保张太后一党,不会拿正德皇帝、朱孟宇、吴瓶儿等人性命相要挟,必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多些胜算。
吴杰沉吟片刻后一点头道:“王尚书与李指挥使若能在京城接应,那更多一份胜算。如今,还是先回了王总兵,令他盘踞南京,务必等我们发兵。”
“事不宜迟,我且去拟几份手谕教人送了去!”
“那我也去换身‘衣裳’,言行间若有不妥,还望多提点些。”
江彬苦笑了一下,即使换了皮囊,也终究不是那人,言行举止终有破绽,也只可糊弄那些个凡胎肉眼。只不知当初为何正德皇帝说那司南佩里有可调边军的旗牌,莫不是被人掉了包?或他本就知道那里头会是张人皮?
想到那一张脸,江彬便一阵毛骨悚然,都说相由心生,仙家却可这般恣意妄为,将凡夫俗子戏耍得堕云雾中。指不定昨日枕边人,便是今日天上仙,可不就是一枕槐安,都无处伸冤的?
“你和你嫂嫂多说会儿话罢!”吴杰看江彬站那儿发呆,还当他是因离别而感伤,便又折回来嘱咐一句。
江彬摇了摇头,只管让吴杰去了。想起吴杰先前摸着欣儿小手出神的模样,好似在看另一张粉嫩的小脸,教人辛酸。或也只有仙家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若换了自己,怕是天涯海角都要将害了父子性命的罪魁祸首揪出来碎尸万段的。寄望于轮回业报,倒不如倾尽所有赌这一回,总好过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得只剩了模糊的记忆,见到的魂魄依旧,却未必还记得那一段或惊世骇俗或细水长流的情深似海。
事事难料,怎敌得过人心难测?
轻轻一叹,要了笔墨,模仿正德皇帝的字迹写了手谕,让萧滓留在仇瑛处的几个“夜不收”火速传往各响应起兵的边镇。看人去了,江彬才回了仇瑛那处,隔着窗和仇瑛说些话。
仇瑛是个心思玲珑的,也不问他们这些天究竟是要如何,只说些体己话,末了,低声嘱咐一句“莫轻信于人”。
江彬总觉着这话有些蹊跷,可一来这原非说话之地,二来如今他势单力薄的又防得了谁?用人不疑,最忌战前想这些有的没的。这百转千回地思量一番,最终只回了句:“嫂嫂多保重,待此事了却我便回来……”说至此处又顿住,此去九死一生,若能救得了正德皇帝,那自然是官复原职、青云得意的,正德皇帝又如何肯放他回来?若救不成,便是个乱臣贼子诛九族的下场,必定还要牵连仇瑛和刚出生不久的欣儿,他竟在此说这些话!
正心下凄凉,却听里头应了声:“总要等你们回来给欣儿抓阄的,记得刻个木印信,若他抓着了,仍是令他习武。”
这话,便如同当初王勋在他掌心轻轻搁下的一缕胎发,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江彬应了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家已回不去了,但至少还有人等他、盼他。一个在京城生死未卜,一个在眼前隔窗而望。
江彬不觉红了眼眶,朝着仇瑛深深一拜。
王继只与他做了月余的兄弟,可却给了他一个心心念念的容身之处。有生之年,必要回来的,只盼有这长久的福分。
吴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