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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当年登基后就住在岁羽宫,可初时我去见他总都在尚书房里,故这还是我第一回儿到他寝宫去。
其实岁羽宫并不很大,布置得似他从前东宫里的寝殿。我不住四下去瞧,见着有些用度也是东宫从前的旧物,许多摆件儿打我作侍读前东宫就有了,他都还留着,堂中燃的也还是宝蟾香,挺幽心静神。
我愣生生地在堂上到处打望,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土包子,还跟没见过似地瞅着宫人匆匆出去寻太医,走神间,只听皇上低低叫了我一声,我扭头看向他,竟见他低头瞥了眼他自个儿前襟上,朝我苦笑道:“清清,你手劲儿倒是大,我这龙袍都快给你揪破了。”
我这才看见我攥着他衣裳的手指头骨节都已发白起来,便惊觉要放,然攥了那衣裳太久已整手都僵住,愣是丢了两次才丢开。
皇上气闷多时候了,终于被我这傻样儿逗乐,苦与笑里终是笑多出一丝,下刻摇头叹一声,握住我手坐来我身边儿,轻轻替我揉了揉指尖子,劝我一句:“外头该说的都说开了,你不如放心在我这儿养几日。”
“……只养几日?”我眼见他神色松下来些,连忙问他:“那这几日御史台的俸禄我还照领不照领?”
“你还有脑子想俸禄——”他气得抬手要刮来我鼻子,然最终也没寻着地方下手,便只得逗狗似的在我下巴上勾了勾,收回手去问:“你搁床上躺平了就能吃饭,还不比俸禄强多了?”
他这话一般也是正理儿,可躺床上这事儿,却还需分清楚是躺在哪儿的床上。我心想这饭要是躺在宫里的床上吃,定不能是容易吃的,到底过几日我腿脚灵便了也还是出去的好,不然这一宫上下满朝百官想砍了我也就算了,总不能叫他们日日指着皇上骂昏君。
然皇上打水深火热里把我拎出来,他说说什么,我是都听着就好,便由着太医来替我瞧了伤,也喝了宫人奉来解酒舒身的汤药,听小太监几个说热水打好了,我便晃晃悠悠站起来要脱衣裳。
皇上原是在边儿上勾着几道没处完的折子守着我,结果偶然抬眼一看我要在正堂上解衣裳,唬得他顿时站起来一把敛了我袍子把我圈住:“你是给打傻了?后面换去,都看着像个什么?”
我如愿以偿地四处扭头瞎望:“后面,哪儿啊?”
“你说哪儿?”皇上轻轻掐着我下巴好笑起来,“没养在爷身边儿才多少时候就学贼了,脸都还青着呢,你就不能养好了再卖乖?”
说着他便也落手拉过我胳膊放他肩上,又再度把我给横抱起来,这时候想起来掂了掂,双眸垂下望着我,一时内中微微闪烁。
最终他倒也没说什么,只默然抱着我到后面他寝殿去坐了,一边等着宫人把屏后的大木桶里灌上热水,一边也问我:“清清,饿不饿?想你喝酒也是空着肚子,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叫他们去备。”
前边宫人将他方才批了一半儿的折子送来,他手上惯性就展开了,眉梢却还挑起来等我答他这问。
我便向他摇头,说我一点儿不饿。
“那早些上了药歇下也好。”他抬头见有宫人无声向他示意,便向屏后扬了扬下巴对我道:“去吧,缺什么就问他们要。”
我挪到屏风后面去解了衣裳,窝在热乎乎的水里,只觉一身累痛终于稍暂得解,人一松下,便想寻着由头叫叫人来逗逗皇上。可我四下里张望了好半天儿,是一样儿能叫人来添的都找不出,遂想着宫里的人到底是比徐顺儿机灵,该是压根儿不会缺什么东西,便就找不到由头闹皇上了,转念亦想见他大约政事儿也紧,百忙中抽空去国公府捞我一趟都实属不易,故也安心阖眼泡在水里,不劳烦他来腻歪。
当时只打算闭眼稍歇,等清洗干净了就起来敷上太医院的药,结果这一闭眼,再睁开已是翌日一早,且开眼便看见头顶上悬了四条金龙的床梁子,鼻间还隐隐透来阵药膏味儿。
我心底一烫,连忙摸摸身上,却发觉寝衣好端端地穿着,被子规规矩矩地盖着,扭头一看,边儿上连个多出来的枕头都没有,外头晨光透了窗棱落了几道在我脸上,一时有些温热。
“清爷醒了?”忽然床边儿传来小太监儿的声音,“皇上已去尚书房理政了,叫我看着您呢。”
我僵在床上偏头看了看他,忽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我这昨儿晚上,洗着洗着——”
“就没声儿了。”小太监笑道,“过好一会子皇上没听见您嚷嚷,说不大对,就叫我进去瞧瞧。我一瞧您不动弹了,可把皇上吓坏了,又听着说是睡着了,这才安下心。”
我噎了噎,徐徐问他:“那我这身上这衣服,药,都是你——”
“不是。”小太监向我躬了躬身,“清爷,我们都是今儿早上才进来的。”
我闻言突然就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觉脸上青肿的地方不仅痛着,更是烫得比痛还厉害。
小太监挺正色道:“爷,从前您在东宫塘子里凫水捉鱼的时候也早被皇上瞧过了,这原也——”
“出出出去,”我从被角儿后斜眼看着他,“你出去,给我拿衣裳来。”
小太监忍着笑道:“哎,成,爷您等着,我这就来。”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个金晃晃的小牌儿来搁在我脑袋边儿上,嘱咐道:“这您收好罢,是皇上给您留的,说您往后想来宫里,有这牌儿就成。”
我颇觉那小牌儿眼熟,便从被里伸手拿过来一瞧,只见上头刻了烫金的云纹,唯简明雕出通行二字,竟是从前皇上做太子时候用过的腰牌儿。
“我哪儿能使这个?”我赶紧向小太监递回去,“不成不成,你给他送回去罢。”
小太监已从旁边儿将衣裳取来,闻言劝我道:“清爷,何苦呢,牌儿就图个用处,金的铜的也都是为了过个道儿,拿什么样儿的不好?什么样儿都是使着,只皇上给您金的,到底是说您同咱们不一样,您也没什么受不得,且收着罢。”
【佰柒玖】
这通行金牌儿我收着好些年,大多只当做个随身的物件儿,只因几年里入宫时候总有小太监来请,要么就是被宣去尚书房觐见,少有自个儿入宫的,用的时候就真正少。
皇上给我牌儿,为的是叫我想见他时也能去见见他,然我不怎么用,大抵是因为我总乐意见皇上,却不怎么乐意入宫。
并不是宫里不好,宫里当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待在宫里养伤那几日,我也安生,能见着皇上,更没什么人敢来皇上宫里说道我,故而外面在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我是半点儿不知,偶然旁旁侧侧地问起来,皇上也并不同我讲。
他惯常这样,是不想叫我生忧的。
要是搁在从前,许多事儿我只要听不见也就当做是没有,然稍稍明白些世故了,便能知道许多自己惹来的乱子没落来身上,自是因有别人正替我扛着,而外头能替我扛着的人,除却皇上,还真就是国公府和御史台了。如此我也就不再能心安理得受着安稳,终于过了八、九日,我等到腿脚能走利索了脸上也稍微能见人,便勉力出宫回家一趟,换上了补褂,就着点儿去御史台点了卯。
走进门槛儿的时候,台里众人都抬起头来瞧我,该是没想过我还能有脸皮再回去,然看过一眼,也都埋头回去接着做事儿。
沈山山得了差事去地方考评官吏,半月都不在台里,我没见着他,便先去梁大夫跟前儿行礼问事,因着脸上青红的颜色还没消尽,便也不消多说是为什么没能点卯,外面风言风语早也传遍,更不消我说这几日都在什么地方。
事情过了几日了,梁大夫大约气过了才冷下来,此时我同他找事儿做,他瞅着我只颇心烦地叹口气:“最近忙着的事儿你也不能做。稹三,你这事儿叫赵家喽啰捡着了话柄,这几日就都闹腾着翻案,当中也有不对付你爹的,朝上弹他的折子是发了山洪了。眼下大理寺记着往年同台里结下的梁子,便也黑心说起来要再审一次,只好歹你找着的铁证是立得住的,才叫皇上压下来了,不然……”
接着的话他没说下去,我却几乎已能听见御史台的难处,我往后的难处,更会牵扯到我父兄任上的难处,由是我想了想,问他:“老师,我是不是该……辞呈的好?”
“辞呈?”梁大夫听了就骂我:“几部扛着你的事儿还没说要散,你倒要先辞呈了?你辞呈了这事儿就会烟消云散?你辞呈了他们就罢手了?稹三,你辞呈了倒是把自个儿给摘出去了,但你不在朝里走动,就以为能没事儿了?这几日大理寺来一道道复查罪证的时候,哪回不是寻柟替你做的文书?要查你案底儿的人堆在吏部,你当是谁帮你应付?你爹在衡元阁里多少天没出来了,尚书房转给我弹你的折子堆起了几尺高了?我们都没说要散,你今儿一来了台里竟要说辞呈?你当朝堂上是你小公子过家家?你辞呈屁事儿都改不了,有那闲工夫你就把这些弹你的折子一道道自个儿看了理完!”
说着他把桌上一摞折子往我跟前儿一摔,指着就怒斥我:“你要做个董贤败坏纲常,就瞧瞧他们怎么骂你的,怎么骂你爹的,怎么骂御史台的,瞧瞧清楚!你爱惹乱子就得给担得起这乱子,就算立在这儿任人骂你也得立在这儿,甭想着就这么拍屁股走了把烂摊子留给御史台,御史台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滚去做事儿!”
我弯腰兜起那所有的折子,本是想忍着一言不发出去就是,然走到耳厢门口了,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梁大夫一眼。
梁大夫坐在椅上见我回头,没耐烦瞪来:“还有事儿?”
我抱着怀里折子稍稍直身,终于还是嗫吁道:“……老师,我这事儿给您添麻烦了。”
“别的也没少添过。”梁大夫恨恨叹一声,“稹三啊,纲常不能枉顾,伦理不可丧,我指望你能灭了心性收敛了,然之前问起寻柟,他说从来也不是没劝过你……到如今这情状,你也就是执迷不悔的,多说无益,只往后有什么事儿,你就自个儿挨着罢,御史台帮不了你什么,你也别给御史台添更多乱子。”
说完他冲我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滚去做事儿去吧。消事儿还赖做事儿,你自个儿总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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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夫这道理,我也还真是渐渐明白。
之后每日眼见的都是朝上怎么骂我这男宠的折子,说我怎么在君前邀宠献媚,与后宫争风吃醋搅扰皇上安宁,这自然也叫我很是困顿难安过,然后来慢慢发觉这些折子虽都把礼教拿来说道,可捕风捉影瞎吹些事儿,却寻不出我真败坏了江山社稷的物证,故弹劾到了御史台里一落定,骂得再难听再卖力,也还是仅能得一句“无有实证,不予审过”。
此类詈骂我看得再多,多到后来也只麻木,临着周围人永不消停、走哪儿跟哪儿的闲话,我竟也可以上工吃饭睡觉,且国公府里没说过将我扫地出门,我便还能厚着脸皮日日回去。
我不再同家里吵,同父兄是相见争如不见,多数时候是互相冷眼避过,偶或在家撞上我爹,能得两巴掌都算是打过交道,没话说才是常事儿。
我总以为爹替我挡下些事儿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国公府,可偶然一回在六部间跑腿,却远远听见我爹正和林太师立在甬道上说了些话。
林太师那时笑我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