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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惜乖,听爹的话,爹是为妳好,妳命不好,只要在香灵庵出家,专心礼佛,不问世事,不求姻缘,妳这辈子就会很好过了。”
小惜拼命摇头,她完全不懂爹的话。
“可惜了一头青丝,只跟了妳六年……”年又魁感慨起来,不断地抚摸女儿的辫发,忽然睁大眼问道:“妳这头发是谁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红色发带。“娘说,她才离开四十九天,爹就不会照顾小惜了。”
“今天应该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细算,顿时脸色发青。“我算错了……老天爷!我怎么会算错!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诉妳的?”
小惜用力点头。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头,泪水挤了出来,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无能,我一辈子帮人算命看时辰,竟然连妳的七七也会算错,小惜的娘啊!我这么胡涂,又怎会养育小惜啊?!”
悯慈师太微皱眉头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儿所看见的秽物?”
“我……”年又魁慑于师太的威严,不敢再说话。
“佛门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语,以后你女儿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的女儿名唤小惜,怜惜的惜……”
“俗名!入香灵寺为尼,就得改用法号。”悯慈师太打量小惜好一会儿。“看她混沌未开,蒙昧痴愚,既是排行净字辈的徒弟,就叫净憨吧。”
“净憨……”年又魁最后又摸了女儿的头发,勉强笑道:“小惜,妳要明白,这就是妳的命运。从现在起,妳叫做净憨,妳乖乖跟师太学佛,做一个没有烦恼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头,惊骇地道:“剃光头?!”
“呃……是要剃光头,六根清净……”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吓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头,光溜溜的像颗大西瓜,既不能绑漂亮的辫发,也不能抓头发绕指头玩,而且……她会变得很丑,像那个老尼姑一样又丑又凶恶!
“小惜……”年又魁试图说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讨厌爹!我要娘帮我扎头发!”小惜立刻跑开,泪眼汪汪,惊吓不已。她不要让人剃光头,她不要留在这里,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为长短脚的缘故,一脚重一脚轻,跑起来显得迟缓。
悯慈师太见了只是摇头。“她前世造了恶业,所以这辈子生来瘸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净慧,去带她回来。”
“是,师父。”她身后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应。
“娘啊!娘啊!妳快带我走!”小惜拼命奔跑,泪水不断滚落,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在竹林里乱窜,只想快快找到娘亲。
她胞得急,较短的左脚无法赶上右脚,一下子撑不住重心,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净憨,抓到妳了!”净慧轻而易举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妳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头!呜呜……”她愈是惊急,哭得也愈大声,手脚不断挣扎,却是摆脱不了体型比她大的净慧。
“当尼姑都要剃光头的。”净慧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见到净慧的光头,更是心惊。为什么这里的尼姑都这么丑?笑起来都像妖怪?
“走!跟我回去!”净慧用力拉起小惜,拖着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娘啊!小惜要妳……娘,妳在哪里……”
凉风吹来,竹叶低垂,伴随小惜凄厉无助的哭声,青翠竹林也变得幽黯了。
十年后,明朝正统年间。
山林小路间,一个年轻男子踏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我命苦,真命苦,好几辈子讨不到好老婆,自从凤阳出了癞痢头,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钱人家买田地,无钱人家卖儿郎,我呀没有东西卖,背了木剑走他乡。”
他嘴里哼着歌儿,左手拿着树枝,不停甩动驱赶蚊虫,右手则是将一柄蓝布包裹的木剑搭在肩上,木剑尾端挂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壮高大,一双浓眉大眼却流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神色,一头浓黑长发也不梳髻,就是随意梳拢脑后,(奇*书*网。整*理*提*供)用条红色布绳扎起。
他叫非鱼,没有姓,今年二十五岁,三岁入佛门,跟着和尚师父吃斋念佛,到了十岁熬不住了,偷跑出来流浪,扮鬼吓人讨钱为生,因缘际会遇到孝女庙的庙祝吉利,收为徒弟,自此学习道士法术,一晃之间就长大了。
“我那个狠心师父,有了小师娘就不要徒弟了,亏他们这桩姻缘还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个大红包,真是吝啬又刻薄的师父。”
非鱼喃喃抱怨了几句,感觉有些无聊。要是当面跟师父说这些话,两人铁定斗嘴斗上老半天,再把师父气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剑要打他。
他握住蓝布裹起的桃木剑剑柄,竟然想念起爱打他的师父来了。
临行前,师父将这柄祖传的桃木剑送他,要他当作谋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这才能唬得人们将白花花的银子送进他的口袋。
“也好啦!师父叫我出来看世面,找几个高人学点东西,不然凭他那几招骗人的鬼把戏啊……”
他陡然停住脚步,树枝掉落地上,两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阳西下,红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栈的坟墓,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山头,黑影幢幢,阴风惨惨,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壮观的坟墓山!”非鱼惊叹不已,双手合十祝祷道:“各位鬼爷爷、鬼奶奶、鬼哥哥、鬼姐姐,非鱼今日路过,不得已打扰各位安眠,还请见谅啦。”
他心胸坦荡,啥也不怕,继续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尽是坟茔和杂草,分不清楚哪边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路径。
“啊,对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开,棺材板很好吃吗……唉,草这么长,大概一百年没人来扫墓了……咦?踢到一颗大石头?”
拨开荒烟蔓草,他低头一瞧。这不是大石头,而是一颗骷髅头。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鱼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里,别跑出来吓人嘛。这赤身露体的,容易着凉啊。”
那颗灰白色的骷髅头躺在地上,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看他。
野风狂吹,拂动杂草,骷髅头无依无靠,也跟着轻微晃动。
非鱼心中微感不忍,捧起了骷髅头,端视它道:“瞧你孤伶伶的,好不凄凉。奇怪,难道你是被野狗叨出来的吗?”
非鱼东张西望,近处并无被掘开的坟坑,只有散落的几根枯骨。
“好吧,人死了总是入土为安,今日咱们有缘相逢,我既然遇见你,就不能让你风吹雨打。”
他拿出一条巾子,将骷髅头和枯骨包扎起来,再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必恭必敬地端放进去,用泥上掩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篇往生咒,未了又祝祷道:“愿孝女娘娘引渡亡灵,往去西方极乐世界,无忧无虑,了却前生,来世无苦,四大皆空,皆大欢喜。好啦,你在这里安心睡觉,我要赶路了。”
祷念完毕,抬起头来,天色已暗,上弦月惨淡地挂在天边。
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着一个粗布短衣的壮汉,年约三十来岁,脸孔黧黑,扫把眉,铜铃目,一把黑大胡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非鱼心中打个突,忙抱紧了包袱。虽然这里头没有值钱的东西,却是他当道士的吃饭家伙啊。
“兄弟,多谢你了。”壮汉抱了抱拳,声音宏亮。
“啊?谢我什么?”非鱼感觉到对方的善意。
“那个啊。”壮汉指了地上那坏新土。
非鱼望了望自己做的小坟堆,目光移到旁边地面。他自己脚边有一团影子,那壮汉却没有半个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鱼讶异地问。
“是啊,没吓到你吧?我也不想吓人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可以动,也忽然可以跟你说话了。”壮汉打个大呵欠,伸个大懒腰,闲话家常似的,“我这骨头好些日子没动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鱼听得一楞一楞的,壮汉说的鬼话,真是前所未闻。
壮汉看他发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吓你。好了,我叫铁胆,也跟你道过谢了,待会儿应该会自动消失吧。”
“也许吧。”
非鱼觉得有趣极了,就站在铁胆旁边,瞧他如何消失。
铁胆站着不动,闭上眼睛,双掌平举向下,似是练功时的呼吸吐纳,只听他呼喝呼喝了好几声,鬼影仍是不动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惨白月光照出铁胆的难看脸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当鬼,根本不懂这些鬼伎俩!”铁胆恼得大吼,一根指头指天骂地,两脚乱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吗?怎么不让我到玉皇大帝那儿吃仙桃?不然下地狱煎油锅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侠仗义,杀过十几个恶人,杀人偿命我懂。牛头马面呢?快来抓我啊!”
非鱼稍微退后一步,让这只鬼去鬼叫,颇感兴味地打量鬼模样。
他小时候曾和师父、女鬼同住一间屋子,又因为救掉落湖里的师父,也跟着溺水昏迷,与师父到地府一游,从此明了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念念不忘地府的奇异风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他学习道术,也陪同师父为村人驱妖赶鬼,却是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只真鬼,他怎能不趁机再多多了解鬼事呢?
“铁老兄,你怎么一个人,不,一只鬼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铁胆没好气地道:“那群死贼子,诱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网子罩头,又是十几只刀剑乱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尸,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缎,我要去找她!今天几月几日?”
“六月五日。”
“唉!原来我已经死去三个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这几个月来,我老婆不知怎么了。”铁胆急得团团转。
“洪武十年?”非鱼轻叹一声,原来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铁胆的肩头,却是扑了个空,只好以安慰的语气道:“老哥哥,现在是正统二年,离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经死掉六十年喽!”
“什么?!臭头朱不当皇帝了?”铁胆目瞪口呆。
“换好几个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个月,怎么会一下子烂掉变成骷髅头?”
“不可能!”铁胆狂吼一声,扯住头发,不住地摇头。“我明明才死掉没多久,他们把我丢到坟地,野狼来吃,老鼠来啃,我好怨、好恨、好气!恨自己无能,三两下就被贼子杀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缎,可是我跑不开,我动不了,也没鬼差来拿我,我就待在这儿,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头埋了,我才消了怨气,可以说话,也可以动了……”
铁胆情绪激动,又跳又吼,不时仰天长啸,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干脆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怎么过去六十年了?阿缎九十岁,恐怕已经……呜呜哇!”
唉!鬼哭果然刺耳难听,非鱼挖挖耳朵,一颗心肠却被牵动了。
师父一再告诫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则不在于法术高超,而在于慈悲心。当村人有了难处,就该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为他们消灾祈福,让他们心里得到平安;若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