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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满足吗? 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倒不如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你父亲若是还活在世上,他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口吻中带着对世界的弃绝,缓缓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5
淙淙刚走,就下雨了。牧师一个人继续坐在桫椤树下。雨水浇透了坏情绪,他心中一片泥泞。与她谈话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来,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她的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
被女孩咀嚼过的槟榔核像只暗红色的茧,在雨水中滚来滚去。他抬起一只脚,凑过去,靠在那颗躁动不安的槟榔核边——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包得这样严实?
在那之后,淙淙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海啸渐渐远了,伤痛慢慢变浅,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牧师曾开解他们说,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唯一的办法只有遗忘。看起来,他们康复得不坏,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遗忘,所以,他们也忘记了来教堂。
在讲经的时候,牧师的语速非常缓慢,并且开始走神。但没有人觉察,坚持来做礼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这种慢到几乎停滞的仪式让她们内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洒满丰盛的阳光,牧师站在讲台上,看向那个灿烂的角落时总是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知道她很轻很轻,像羽毛、尘埃或者唇语,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那儿,和煦的阳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着了。牧师讲着讲着,恍惚觉得女孩就在那里睡着。上午时分的阳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萧索的教堂,以及荒凉的暮年。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红裳因为生得太美,没有被荷兰人杀死。他们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烧了他们的房子。
她站在河边目睹全家人的死。荷兰人用绳子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一圈圈在他们头顶缠上,中间隐约露着姐姐的一截红头绳,和她一样的红头绳。还有好多人,他们也被这样分成一组一组。荷兰人架着他们,像发射炮弹一般丢进水里。她看见全家人的头顶在水上窜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间仿佛还伴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直直地望着那片水,想等那根红头绳再冒出来。但是没有。她哭起来,悄悄摘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扔进了水里。
一个荷兰人将她推进旁边的草丛里对她施暴。他将她藏到森林深处,绑在一棵桫椤树上。他日日都来,给她一点食物,在她的身上折腾一番。
她后来被杀死,是因为那个荷兰人要回国了。他在码头边的树林里最后一次施暴,然后用绳子勒死了她——那时屠杀已经结束,他再也不想动刀子。她被吊在桫椤树上,下体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来几只豹子。它们围在树下,舔净地上的血,又意犹未尽地向树上望去。
纸鸢记
下 阙
1
他再度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四月,潋滟岛迎来了它的旱季,这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时节。牧师已经不再为了礼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参差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灰蒙蒙的眼镜片——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牧师来不及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惭愧,他很快发现,女孩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将双脚拿上来,抱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她虽紧闭着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没有睡着,而是被某种激烈的情感控制着,心绪难宁。他讲经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将身体装在一件格外宽大的黑色斗篷裙里,一动不动。他还发现,她没有穿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沾满了泥沙,也许还有伤口——他猜测着。
祈祷完毕后,仪式结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没有动。他看到有几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来。他果然看到,她的双脚布满伤口,横七竖八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怀疑女孩也知道这一点,有意将这种惨状推向极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迷恋于自我折磨、自我虐待的人。
牧师将目光从那双惨不忍睹的伤脚上移开,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声唱赞美诗。”牧师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回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是的,我很累。”淙淙虚弱地说。
“那么就停留下来,在这里休养一段吧,我可以照顾你。”牧师终于说。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充满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这些日子以来,我试着按照你说的,上岸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跋山涉水,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与事之间暗藏关联,我无法抽丝剥茧,无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牵连。哦,你不会知道,我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永远也无法得救。”女孩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情绪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语。
牧师有些难过,他猜测:这一年来,她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一定伤害了对方,使对方痛不欲生;可是她因为深深爱着,自己也受了伤。
牧师端详她,那个使她如此心动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他有些嫉妒,可是看着她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中生出的怜惜足以淹没一切。他又轻轻对她说:
“不会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会原谅的。”
“不可能。你不明白的,我闯了很大的祸,不可能得到原谅了。”她拼命地摇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他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你在这里,能得到最安宁的生活,能重新见到光亮,感到温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会再被它们纠缠。”
“可我不想忘记它们……它们是那么美好。”淙淙喃喃说。
牧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女孩已经深陷于这些感情,情愿受它折磨,也不愿将它淡忘。女孩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牧师:
“你是说,只要我认错,上帝就可以原谅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这样吗?那么我想皈依基督,也许他可以使我的内心变得平静。”
“当然。上帝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来。”
女孩点点头。
“我很高兴你能再回到神的身边。”
女孩费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负责教会事务的简小姐。她会安排你的起居。这里的生活很简单,希望你还过得惯。”牧师说,他感到女孩只是因为暂时失去了方向才会来这里寻找依靠。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让她走失。
“谢谢。”女孩说。
2
牧师几乎不能相信,女孩从此就生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园里看到睡眼惺忪的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她仍是赤着脚,尽管他为她准备了崭新的鞋子,但是她似乎坚持要受这种刑罚,任由那双脚踏过最尖利的石子,蹈进最浑浊的水洼。
大多数傍晚,他们共进晚饭,她会说起在船上的生活,虽然那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但因为她的坦诚和天真,讲出来竟没有半点龌龊。他在一旁观察到,简小姐以及其他两个在教会做事的中年女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能将人控制在她的一颦一笑中。
但女孩并不快乐。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在这里停顿下来时已经不剩几分气力。她对于教堂的事务并不太尽心,唱歌也许本就是她喜欢做的事,所以才能够坚持参加唱诗班的活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宁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阅读圣经,或者发呆。他给女孩送去许多有关基督教的书,希望女孩可以从中得到坚实的精神力量。
他有信心一点点感动她,牵引着她走出阴翳。每每出远门,他都会给她带回礼物,在盛产丝帛的暹罗,在藤条编织流行的爪哇,他为她带回各种手工的漂亮鞋子和裙衫。她每次接过这些礼物的时候,都会略带羞涩地笑着说:
“我是不习惯有人待我这样好了。”
这些鞋子和衣服她都收下,却从未穿过。她的身上永远穿着那件格外宽大的黑色连衣裙。它已经被洗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