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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队座!这里并无异常!”
男人点点头,调转目标,接着往后面的房间走去。一列小兵动作迅速,还未等他到达目的地,已经冲开了第二间房门。
这是保安队的例行检查,一个月一次,专门在酒楼妓院烟馆等声色场所对陌生的流动人口做突击检查。谁都知道,这其实是趟肥差,打着公务的名义,义正言辞的搜刮一点民间财富。
男人在回廊上停住脚步,他实在是对这种红红绿绿的地方没什么兴趣。意思意思看过几个房间,他懒得继续理会。及至小兵们的列队不断向着深处的房间挺进,他也悠悠然的转过身,用双手撑住半人搞的围栏,把视线投向那灯火丛丛的镇中心。
这男人姓熊,叫熊芳定,现在是罗云镇保安队的副队长。
几个月前,队长仇报国依照镇长的吩咐去北边护送烟土,这一番时日,却是连人带货的踪迹全无。有传闻说仇报国在白家岙让人连锅端了,可半死不活的这么些天,既没有确定的情报,匪帮那边也没有来人捎话递信。上一任队长生死不明,要是摆在平常,这是一桩大事,毕竟群龙无首的日子不能长久,没有队长,再扶起一个走马上任,天经地义。
然而熊芳定左等右等,直到把两边屁股都坐出老茧,都没把镇长的升职委任书等来。什么原因,论资历论身份,仇报国不在,能顶上队长位置的,就只有他熊芳定。可姓虞的老头却迟迟不肯把这顶副的帽子给他扶正!不但不扶,还指责他没有尽到工作职责。
原来,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仇报国一走,镇长家的宝贝侄子虞定尧,也神奇的失踪了。饶是寻遍附近几个大的县镇,都没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如此,好端端这么个小孩儿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侄少爷贪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这小孩恼人难缠,一时找不见,他们这些拿钱干活的倒也没有一个真的着急——反正不过是个淘气的小孩儿而已,死了是命,没死,他自己闹够了玩累了自然会回来,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的问责!
憋屈的窝了几天,他今天忽然把人拉出来作检查,检查的目的很简单,一来泄火,二来立名。因为这工作在以前都是由队长在做的,所以他这一记越俎代庖便是对那些想要借机上位的一种警示。然而这么做的同时,他又有十足的理由,虞定尧不是失踪了么,这种人际混杂的地方也是线索踪迹的一处源头。
名正言顺,熊芳定把这一越权的工作做到了顶,一间房一间房的盘下来,等小兵们把工作做得差不多完全,他也慢悠悠的回到了楼下的一处偏厅里。
偏厅是这家最为幽静闲适的地方,没有如云似海的香脂玉粉,也没有颠颠倒倒的糊涂客人,除了简洁的桌椅摆设,就连墙壁和房顶都是干净雅致的。
熊芳定在张圆桌旁坐下,一直候在一旁的老鸨便殷勤的走上来为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上去,这老女人笑道:“熊队长!您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叫人专门给您收拾一间屋子办公用!你看现在这手忙脚乱的,要是有什么地方照顾的不周正,我这怎么过意得去呢!”
熊芳定身姿笔挺,由着老鸨说恭维话,却没有去接对方手里的茶杯,转手从桌面上重新揭起一只,他胳膊杵在桌面上,就这么凌空举着。
老鸨见状,僵了一脸的笑,可还硬挤,放下手里的茶水又要去追熊芳定手里的那个,不想人手一抬,还是躲开了。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士兵,走到熊芳定身边,他驾轻就熟的接下杯子,先是用茶水烫了一遍杯口和内壁,然后再斟了半杯递到这位目光炯炯的上峰手里。
老鸨一时尴尬,说了两句客套话便主动自觉地退了出去。这位准队长没有仇报国那样油滑的脾气,她识趣的还是不要硬往人铁面上撞,要真撞出什么麻烦,恐怕兜也兜不住。
及至老鸨步履匆匆的离开,小兵们押着七八个可疑人员,以队列的形式进入了偏厅。一行人扭扭摆摆,当中有衣衫不整的,也有面红耳赤的,这都是常态。见着熊芳定,有人开口就想解释自己的身份,但一遇上帽檐下的那双眼睛,便一个个哑炮似的闭了嘴。
熊芳定漫不经心的喝茶,眼睛顺着这一行人慢慢的扫过去。都是男人,高矮胖瘦,长相各异,可没一个长得顺眼的。放下茶杯,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先发布一段含有教育意义的讲话。然而就在他遣词造句的时候,又有小兵押着个人送了进来。来人边走边骂,虽没有一句粗话,可声音很大,掷地有声。
熊芳定闻声望去,发现对方是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皮肤白白净净衬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显得分外精神。
青年在小兵的推搡下站到队列里,立刻就鹤立鸡群的成了那一众嫖客中的独秀一枝。只见他狠狠的盯了后方一眼,转回来声色未变的说:“我都说了我只是个路过的!你们要抓人,也不是这样不问不看就随便抓的!”
熊芳定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饶有兴致的盯住眼前的青年接茬说:“哦?那我问问你?”
青年一挺胸。
熊芳定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经过这里又是为什么?”
青年说:“我叫沈延生,南边苏杭一带的人,这趟是去北平投奔亲戚,路过这里只是歇脚。”
一句一答,青年说的十分顺畅,期间面色如常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熊芳定揉了揉手里的杯子,忽然抬头问道:“歇脚,怎么歇到这勾栏院里来了?”
沈延生脸一红,嘴角的线条也微微绷紧。他不想作多余的解释,因为越描越黑。
熊芳定目光直直的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觉得这位在样貌和气质上都与这荒淫无度的大环境南辕北辙。不过谁说长得漂亮的公子哥就不能出来嫖妓呢?
暗自在心中替这位觉得惋惜,他收回目光,开始慢条斯理的说那一番敛财前的客气话。洋洋洒洒的说完,他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看时间,然后手一挥,把刚才为他端茶倒水的年轻士兵叫到跟前。士兵在他面前伏下半身,耳朵正对了这位副队长的嘴,悉悉索索一通交代,最后一屋子人恭恭敬敬的冲着翩然离去的熊芳定作了个送别礼。
副队长一走,可疑份子们便被统一的聚集到某间小屋里。各自报上住处和姓名,然后有人照着地址去送口信。沈延生排在队伍最后,心里也是焦躁难耐的万分着急。早知道今天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他就该留在饭店里听听歌看看报纸,心血来潮的跑什么欢场!
懊悔的同时,他又无计可施,怎么办呢,他一个人住,就是报上地址也不会有人来保他。难不成要他带着这帮土匪似的士兵一起回酒店,再亲自送钱出来?这不妥当,也不安全!可要是硬犟着不说,这帮人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他刚从一个监狱出来,这就马不停蹄的直奔下一个牢笼,这怎么行!
一筹莫展的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青年作一身体面洁净的西式打扮,头上还带着一顶呢制的小礼帽。
进到房间里,他先是在那堆等着登记的人里看了看,然后走到一个士兵旁边,同人低低的耳语两句。士兵带着他来到登记用的桌前,这位体面的小哥神色安然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然后回头指了指队伍末端的沈延生,又转回去和那位管事说话。
管事接下支票,脸上笑眯眯的,没说两句就挥着手把这位小先生打发走了。
小先生便步伐翩翩的来到沈延生面前,微微躬身之后,朗声说道:“少爷,我们走吧,老爷他们都在饭店等急了。”
26第二十四章
青年带着沈延生一路出了楼门;因为底下还有保安队的人,所以饶是完全不相识,他也没有当场质问。
及至两人一前一后的拐出一品街;沈延生才忽然的顿住步子。而那位西装革履的小青年也像是早就料到一样,随着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沈延生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小青年说:“不是我要帮你;是我们家先生要帮你。”
“你们家先生?哪个先生?”
青年站在原地对他露出个微笑,并未及时作答;转过脸拦下一辆人力车,向沈延生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吩咐我请您一道过去;说要跟您交个朋友。”
交朋友?什么朋友?
他一个初到此地的毛头小子;又没有什么可挖掘的身份背景;怎么会有人无端端的上来就要跟他交朋友?这不可能。退一步讲;即便是真有这样一位莫名其妙的先生,想必来路也不会正,不是有阴谋就是有圈套,或者干脆是这镇子里的地头蛇,见了他这个新面孔心里不舒服,故意上门敲打他。可敲打也分对象……单单揪住他这一个又有实在有些说不通。
思索一瞬,他回答道:“你是不是弄错人了,刚才在那里我也跟他们说了,我要去北平找亲戚,路过这里住上几天而已……”
想着要人回去再好好看看那几个一道被抓的,青年却是摇着手把他的话打断了,非常笃定的说道:“没弄错,我就是来找您的。”
这回,沈延生住了嘴,立在当地没有动,他低头又抬头,片刻之后说:“谢谢你家先生的支票,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等过两天我就让人把钱送过去。”
青年依旧是摆摆手,口里说道:“支票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家先生乐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只要您肯跟我回去,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沈延生看着对方没有表态,因为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两人一递一句继续僵持,半天也不见动弹,这时候等候多时的车夫插。进嘴来问道:“二位老板,这车还坐吗?”
青年抿了抿嘴,扭身又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延生却不肯受他这三番两次的好意,语气冷淡的对车夫说了一句:“不坐。”掉头就走。
离开青年与车夫,他步子迈得很大,却不是健步如飞那样的走,因为他怕有人继续跟踪。这里是大街,人多热闹,就算那个所谓的先生是故意来找自己麻烦,这大街上也比人迹寥寥的巷子来的安全。
走出去一段距离,他在街边一家赌坊前停住了脚步,走上去撩开那两片敞开的布帘,他借着观察的名义,悄悄的把视线透到帘子外的来路里去。
路上并无异常,人流往来,生意照旧,而方才的青年此时也没了踪迹。
沈延生没作停留,反折回大路上,他叫了一辆人力车,火速返回自己下榻的饭店。
他心里是有忌讳,一方面怕赵宝栓来找麻烦,另一方面也是有点孤独。孤身一人在这罗云镇上,他毫无依靠,说得凄惨点,是连个对桌吃饭的人都没有。少了人疼他爱他,他就要辛苦一些,自己爱自己,自己疼自己。
回到房间,他简单的收拾过行李,竹篾箱已经变成了带密码的皮箱。又换了身衣服之后,他连房间都没退,便匆匆离开。
坐在前行的车上,他用外套的领子裹住自己半张脸,怀里揣着赵宝栓给他的枪。虽然他还不懂得用,但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摆出来亮个相露个脸,还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