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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牯我们快走,桥说那些人又来了。”
匆匆回来的艾桥脸上再无笑意,白牯面色一凝,略带歉意望向巫嵘:“如今寨子里发生了些事,咱们先去见巫婆婆吧,改日我再带你逛。”
肉眼可见寨子里的人很少,绝大多数都是背着枪巡逻的男人,带了股肃杀气,明明有路直接通向巫嵘外婆的吊脚楼,但白牯等人却带他左拐右拐,生生走了一个半小时才终于到目的地。
“只有这条路才是唯一安全的,其他地方都下了蛊。”
形势看起来确实十分严重,巫嵘想起路上艾桥与阿蕾朵的对话,面色不显。有很多苗人聚在吊脚楼外,有男有女,大多都满脸皱纹,不怎么年轻。在看到巫嵘时其中几个两眼发亮,亲切善意,另有几个却拧着眉不说话。
“是巫嵘吧,我们等你回来好久啦,你阿哒(苗语:外婆)也天天念叨,盼你和翠翠回来呢。”
一容颜苍老,眼神明亮的老人关切上下打量巫嵘,看到他缠着绷带的左臂后‘啊呀’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翠翠呢?”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巫嵘的母亲名叫巫翠,也就是老人口中的‘翠翠’。他不习惯这些问候,略一点头后便直接进了吊脚楼。
“诶,等——”
“寨老,巫嵘乘坐的列车在青乌崖出事了,整辆车翻下了悬崖。”
白牯适时道:“他本来还在养伤,是听巫婆婆摔断了腿,才马上跟我们回来的。”
“唉,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惜翠翠没回来,他又是个男娃啊。”
老人无奈叹气,旁人也都愁容满面,有人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旱烟,咬牙发狠道:“肯定是恶苗那群人干的,他们就会耍阴招,要让我们寨子彻底绝了根!”
“巫婆那么大年纪,又重病缠身,怎么可能去跟他们打!”
听着纷纷议论起来,老人抬手压了压:“大家别急,自乱了阵脚,我先进去看看。攀崖,今天巡逻定要小心,巫嵘到来的消息瞒不了多久,那边肯定会有动静。”
“是。”
吊脚楼里非常干净,几乎可以算是一尘不染,坛坛罐罐乱中有序堆在枫木架子上,外婆的卧室在最里面。门大氅着,远远就看到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躺在床上,几乎没了起伏。
“外婆,我来了。”
巫嵘往里面走,鞋尖忽然一重,嘶嘶声传来。他低头,看到自己鞋上不知何时盘着条通体翠绿,不过筷子粗细的小青蛇。它就像护卫似的,警惕威胁冲巫嵘吐信,蛇鳞碧翠欲滴,毒牙尖尖。
“咪,是小咪来了吗?”
咪是巫嵘的苗家乳名,咪朵就是苗语‘男孩’的意思。外婆声音含混,颤颤巍巍,似乎神志都不太清醒。巫嵘带着闭上嘴的小青蛇站到床边,她的目光还茫然在门边寻找。
“外婆。”
“来了,你来了……”
外婆终于看了过来,她脸颊瘦的脱了形,指甲黄黄黑黑,呼吸轻的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来来回回反复都是这几句话:“来了,来了啊,你来了,咪……”
突然之间,她精神起来,就像回光返照,脸瞬间板起,恶狠狠冲巫嵘道:“滚,赶紧给我滚!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快走,给我滚回去,寨子不欢迎你,这里不欢迎你!”
“婆婆,巫嵘他大老远的来,你不能一见面就让他走啊。他路上还出了车祸,你的亲外孙,难道不心疼吗。”
“你给我闭嘴!”
匆匆进来的寨老眼见这幕忙劝,但巫嵘外婆态度坚决极了,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苗话,手边有什么东西就向寨老扔,看都不看巫嵘一眼。“快滚,都给我滚!”
老人也不敢躲,就生生挨着,原本整洁的房间瞬间跟狂风过境似的,她身体本来就虚弱,这番大动作惹得外婆又咳又喘,像要喘不过气来,即便这样她都要恶狠狠盯着巫嵘,像头毛发焦枯的老狼。
寨老是又急又担忧,既担忧巫婆身体,又怕巫嵘真走了。没人敢反抗发脾气的巫婆,就连德高望重寨老也没胆子,都是白发苍苍的人了被训后乖得跟小孩似的,低头不敢反驳,心里急得要命。就在这时,寨老竟看到一个身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谁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滚,快滚,你难道听不懂话吗!”
抬手接住外婆扔过来的水杯,巫嵘走到病床边上,拎起桌上的黄铜水壶倒了杯水。
“喝水。”
“我不!”
巫嵘也不收回手,祖孙两人同样的脾气,同样的倔,就僵在那里,气场凝重的寨老头发都掉的更快了。
忽然间,巫嵘感觉腿上一凉。低头看到那条小青蛇缠在腿上,护主似的威胁露出毒牙,跃跃欲试要给巫嵘来那么一下子。巫嵘还没反应,外婆那边骤然爆发出一句愤怒呵斥的老苗话,不过一秒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小蛇火烧屁股似的蹿了下去,蔫巴巴垂头丧气自己爬进了墙角罐子里,只露出个尾巴尖。
气氛似乎又僵硬起来,外婆扭过脸,不再看他。
“你看,这不挺好的,挺好的吗。”
寨老求生欲很强地想要缓和气氛,突然间吊脚楼下起了阵喧哗声。寨老侧耳一听,脸色骤变:“不好。”
他二话不说急匆匆走了出去。屋子里就留下巫嵘和外婆。老人不说话,她神情冷冷的,抿着嘴,似是发呆又似透过墙壁在看什么东西。半晌,她终于动了动嘴:褪下了满是刺的冷硬外壳,露出老人的衰老疲倦:“小咪,听阿哒的劝,走吧。”
“这寨子就要没了。你是翠翠唯一的儿,要出了什么事,翠翠得恨我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老人便再不开口了。而喧哗声也到了门边,只听三声敲门声,外面人忧虑恭敬道:“巫婆,引勾巡山时中招了,耽搁到现在阿彩她们都解决不了,只有您才能救他的命。”
“进来。”
几个苗男用简陋树枝绑成的担架抬了一人进来,刺鼻恶臭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只见他腹部高高肿起,像是怀了孕一样,但又不同。肚皮薄得像张纸,隐约可见里面流动的浓浆,还时不时有血管似的长条从皮肤下游过,顶的肚皮上如同布满了凸起的血管经络。
那人疼的满脸冷汗,面容惨白,进气多,出气少。眼睛和鼻子都在向外流血——等到七窍流血的时候,也就到死期了。
外婆却是不慌不忙,看了眼便吩咐其中一人找枚熟鸡蛋过来。自己则在巫嵘的搀扶下勉强坐起,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把小青蛇捞起,掐开它的嘴,将毒牙在那人人中处一按。
本来男人气若游丝,眼看就要不行了,剧毒注入后更是浑身抽搐痉挛。突然他支棱起身,开始大吐狂吐,恶臭弥漫,他吐出来的竟都是些类似豆腐渣似的黄沫子,掺着血丝,里面有许多蛔虫似的长条白虫,被吐出来的时候还在扭动。
“起火塘,全都烧了,灰埋在寨东枫树下。”
在外婆吩咐下那些人立刻将混着虫子的呕吐物收好,这时去寻鸡蛋的人也回来。应该是刚刚煮好,鸡蛋还冒着腾腾热气,被巫婆拿到手里,放在那人已干瘪下来的肚子上滚。她口中念念有词,下到肚脐,上到胸部,细致又缓慢。足足五分钟她才终于停手。
那枚熟鸡蛋被寨老拿去,他小心拨开蛋壳与蛋清,露出蛋黄给外婆看。巫嵘也看到了,只见蛋白内侧乌黑如墨染,膨胀变形,与蛋黄交接处竟附着一层密密麻麻针尖大的黑色虫卵。
外婆看了眼,点头:“蛋黄拿去喂公鸡,蛋清蛋壳放火塘里烧。引勾只要回去后每天喝草药,一周后就没事了。”
解决了这事,巫婆再也坚持不住,昏睡了过去。巫嵘则被暂时安置在村中一座吊脚楼上——之前的道路崩塌,他至少要呆上一周。寨老也前后脚到了,抽着旱烟凝重把寨子以前的事讲给了他听。
灵异复苏初期时死了很多人,寨子这边虽然离城市偏远,没有那些一传就死千百万人的大鬼,但也熬得极其艰难。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最令人绝望的却是以前用的那些蛊基本都对鬼没有作用,偶尔有一些有用的都极为珍贵,培养不易,还在世界阴气越来越重的情况下死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一支苗人分裂了出去,失去本心与厉鬼为伍,生活在鬼域中,靠猎杀活人用灵魂培养鬼蛊。手段极其凶残恶毒,被称为恶苗。而选择留在人间,坚持不为恶的苗支中,最大的一支便是现在巫嵘外婆这支。因为他们有一只特殊的蛊王。
只有巫家人的血才能将它唤醒,这头蛊王能够不受鬼域气场影响,繁衍下许多新蛊,被寨子称为蛊种。恶苗这次有备而来,就是要夺得蛊种的。
“恶苗人多势众,上次来的时候巫婆虽然将他们打了下去,自己也受了伤,一直养不好。寨子里没有别的巫家血脉,唤不醒蛊王。”
寨老忧心忡忡:“巫婆身体还好时联合周围其他寨子,和恶苗定下了两年后的生死决战。但现在才过了半年,周边那些小寨子基本都被恶苗用鬼祟手段灭了,我们独木难支。恶苗现在还不敢直接找来,是怕巫婆玉石俱焚,毁了蛊种。”
“这次叫翠翠和你回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外婆她本不想让别人冒险,准备一年半后自己去。但前日她摔断了腿,精气神也一下子不行了,唉。”
“你先安心休息吧。”
寨老一刻不停抽烟,眉眼间是那种穷途末路的凝重,却还冲巫嵘笑了笑,安慰道:“巫家对寨子有恩,你放心,我们不可能做那种背信弃义的畜生,让巫家断了后。周围山林都被恶苗围了,我找机会送你出去。”
寨老和巫嵘聊了很久,灯一直亮着。他们聊了多久,白牯就远远在外面徘徊了多久。眼看月上柳梢,他白日温柔神情尽褪,目光阴沉,系上面巾遮蔽容貌,悄然沿一条小路下了山。
密林重重,月光洒落,大山树林中有一汪清泉,萤火虫栖息在藤蔓间,闪闪发亮,如梦似幻,草地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映着月光。
这是个极为浪漫的幽会之地。
当白牯到来时,有一人已站在泉边等待,看到他后笑着应了上来。
“宝贝真是让我好等。”
他张开手就要抱,但对上的却是匕首锐光。男人习以为常收回手,深情望向手持匕首的白牯,低声用亲昵口吻抱怨道:“你我幽会了这么久,怎么还对我如此警惕。都说事成之后,蛊种和寨子里那些好东西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来鬼域就能活的自在逍遥,何必再受巫氏的气?”
男人同样是苗族打扮,衣服却是纯黑的,没有半点杂色。他十分英俊,看起来有些风流,眉间笼着层阴郁煞气,不像好人。
“阿牯,你如此优秀,那巫氏不过只有个血脉,听说今天新来的还只是个普通人,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凭什么霸占蛊种那么长时间?都说我们是恶苗,但这个世界就是实力为尊,那些弱小者活该成为我们的血粮。”
“这么久了,若不是我劝住寨老们,他们恐怕早就打进来了。到时候哪里还有你的位置。你却连去寨子的路都不告诉我。”
“阿牯?”
似是觉察到白牯的走神,男人不悦提高了声音,终于引得白牯看过来。
“滚,我不干了,我们分手吧。”
白牯冷冰冰把匕首掷到地上,他似乎冷笑一声,面对不敢置信的男人,轻蔑掀了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