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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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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澜就知道上次的事肯定要被闻衡拿来数落,倒也不如何心虚害怕。他对旁人都没有这种底气,偏仗着闻衡疼他,近乎无理取闹一般道:“不管。我要去,龙潭虎穴也要去。”
  闻衡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好悬忍住了,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好好说话,别耍无赖。”
  薛青澜扬着头,声音却放得极低:“你要去禁宫取纯钧剑,孤身一人太危险了,我帮不上什么大忙,总能在旁边照应你。这跟上次不一样,衡哥,你就是执意要赶我走,我也一定会跟过去。”
  闻衡与薛青澜站得近,个子又高,只消微微垂头就能看清身前人的面容。薛青澜那张脸被人仔细修饰过,脸型眉眼都有变化,原本肤色看不大出来,可眼底疲倦的青黑和血丝却遮不住。穆州与天守相去千里,他得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地赶路,才能在今日及时赶到——就为了亲眼看一看闻衡的安危。
  这样的一个人,别说是硬着心肠把他赶走,就是放在眼皮底下寸步不离地陪着,都觉得不够精心。
  “好,那就跟着我。”闻衡叹了一声,目光是那种拿他没什么办法的无奈温柔,连句重话也不忍心说,只抬手在他眉心上揉了一揉,道:“小小年纪,少这么皱眉头,也不怕老得快。”
  他的指尖有一点温热,顺着眉头熨到了心头,刹那间令薛青澜全身战栗,升起一股熟悉而奇怪的心慌,就像……就像那天在司幽山上,承露台边的古树枝叶里,他被这个人牢牢抱在怀中,透过朦胧泪眼,忽然看见了他离得极近的面容。
  只是碰一碰、抱一抱,他们连比这更亲密的同床共枕都经历过,怎么那时候全无杂念,现在反倒心猿不定、意马四驰起来了呢?
  而他明明这么慌乱,却从未想过躲开闻衡。这个人对他的意义,早已远非一句“旧友故交”所能概括。
  “怎么傻了?”闻衡见他怔怔出神不说话,眼中茫然似蒙着一层水雾,不由得失笑,问道:“是不是累了?”
  薛青澜被他唤得一激灵,回神道:“嗯?什么?”
  “我说,你多久没合眼了?困得整个人都木呆呆的。”闻衡抬眼朝人堆里一望,恰好对上一个褚家弟子看过来的视线,两人目光交错,俱是微微一怔。闻衡觉得那人面容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曾见过,对方很快转过脸去,他也收回目光,对薛青澜道:“在这儿略等一等我。”
  他转身朝范扬走去,两人交谈几句,范扬招手找来一个镖师,打发人去牵了两匹马来。闻衡同温长卿等人交代一声,便与薛青澜一人一骑,跃马扬鞭,朝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至黄昏时两人方到京城,自西面毓胜门入,沿着大街找了家客栈住下。薛青澜这几天拢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吃饭时困得几乎握不住筷子,疲倦得可怜。闻衡看不得他难受强撑,早早打发他去睡下,自己则在隔壁屋子里安顿下来,盘膝在榻上调息入定。
  此前的毒伤还剩了个尾巴没好利索,今日跟九大人动手时又被牵扯,伤势有复发的苗头,需得及时疗伤。过两天入宫盗剑,不容半点闪失,万一遭遇内卫,免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候不光得赔上自己,还要连累薛青澜。
  好在他的凌霄真经已练得纯熟,又有先天真气辅助,运功一个时辰,胸口便觉松快,体内暗伤痊愈大半,待又一个时辰过去,闻衡的内力已恢复了八九成。经此一番淬炼,他的气海比之前拓宽不少,真气运转也更圆融流畅,自己隐约觉得不独武功,连心境亦有所提升,又窥见了一层新境界。
  待功行圆满,五感逐一回归,他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沉沉黑暗。闻衡进屋时天色尚微明,便没有点灯,此刻已值深夜,屋中全无烛火,显得异常昏黑。目不能视物,反而使人听觉更加敏锐:窗外哗哗雨声,楼下桌椅板凳摩擦声,脚步人语……还有隔壁翻来覆去床板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闻衡起身取火点着了灯,又侧耳细听,果然是薛青澜那边的声音。他心道这才两个时辰,总不至于睡这么一会儿就醒了,难道是被梦魇着了?
  他与薛青澜只有一墙之隔,这墙壁是板壁,完全不隔音。闻衡想了想,伸手在床侧墙上试探着敲了三下,那头瞬时一静,随即回了清晰的三下。
  得了,果然是睡不着。
  闻衡索性抬高声音,扬声对隔壁道:“过来吧。”
  过得片刻,薛青澜敲门进来。他身上装束如旧,头发也没拆,在床上滚得微乱,脸色苍白中隐隐泛青,看着好像不但没休息过来,反而更疲倦了。
  “怎么没睡?”闻衡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半温的茶,“先润润唇,是不是饿了?”
  薛青澜睡到一半被活生生冻醒,此刻头疼欲裂,四肢发冷,那滋味简直如在冰窟中煎熬,胃里像是坠了一块冰,看着那盏凉茶就犯恶心,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恹恹地摇头。
  闻衡何其敏锐,伸手将他拉过来,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摸了摸他冰凉的双手,知道他难受,声音就放得十分低柔:“身上冷不冷?又是老毛病?”
  薛青澜双手叫他焐在掌心里,得到一点热意,那种肺腑要被冻透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闻衡上午才说过他,这会儿自己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攥着薛青澜的双手,将他身子转了半圈,变成背对自己的姿势,单掌按在他背上,将一股温厚精纯的真气顺着背心要穴送入薛青澜体内,沿经脉运转一周天,助他疏活血脉,逼出体内阴寒之气。
  薛青澜半倚在他臂弯中,浑浑噩噩地任他动作。随着真气游走四肢百骸,如附骨之疽的寒意逐渐消融,他灌了铅似的双腿缓慢地恢复了知觉,整个人就像从刚刚从冰中解冻,自肺腑深处咳出一口经年不散的凉气。
  闻衡引导他运功驱寒,前面都还顺利,唯独行至心脉时,不知碰到了哪里,薛青澜猛地往前栽倒,额头瞬间见汗,连肩膀带脊背都颤抖着蜷缩起来,忍痛道:“那里不行……疼。”
  闻衡马上撤了真气,见状不对,右手拦腰将他往后一带,团团搂住了低声安慰:“别怕,不碰那里,没事了……还疼不疼?”
  薛青澜伏在他臂弯里喘息片刻,缓过一阵剜心之痛,摇头道:“不疼了。”
  等气息渐定,他扶着闻衡的膝盖坐直身体,感觉手脚回温,头疼稍减,可见方才那番行功确实有用。他一转脸看见闻衡满面忧色,打叠起精神强笑道:“刚才吓着你了吧?现在好多了……这毛病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管它,明天自己也能好。”
  “这叫‘看着吓人’?”闻衡将他鬓边一丝被汗水打湿的乱发拨开,眼神又沉又深,“你要糊弄人也找个像样的借口。”
  薛青澜不答他的话,忽然倾身向前,在他右臂上轻轻一拂:“这里是不是在渗血?你手臂上有伤?”
  “小伤,不用管它。”闻衡看都没看一眼,不依不饶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四五年了,为什么一点好转都没有,反而比从前更严重了?”
  薛青澜只看着他,笑而不语。闻衡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薛青澜是笑他刚说完别人自己就故态复萌,气得作势要去拧他的脸“小没良心的,我跟你说正事,你在这儿消遣你哥?”
  薛青澜往旁边躲闪,笑着起身道:“说了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心中有数。你等一等,我去叫人准备热水和白布上来。”
  闻衡打不得骂不得,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终用力一拉,将他扥回圆凳上,自己站起来往外走,顺手在他头顶上不轻不重地一按:“给我在这老实坐着,我去。”


第65章 裹伤
  这家客店规模不大,人手倒是勤快麻利。闻衡上楼时,身后伙计捧着铜盆手巾等物,他自己手里则拎着个漆盒,打开来,里头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和几碟小菜。薛青澜一见便知是何人手笔,心中熨帖,却还是忍不住道:“大晚上的,何苦这么麻烦。”
  “好说。”闻衡拿了双筷子给他,“你要是能老实一点,就什么都不麻烦了。”
  薛青澜晚饭没吃两口,闻衡怕他饿着,于是叫后厨在灶上煨着鸡汤,预备他夜间醒来能吃上一口热饭。面是现下的,热汤清鲜醇和,能从喉管一直暖到胃里,多少沉积不去的寒意都被冲散。虽然时过境迁,季节、地点都不一样,可当薛青澜隔着朦胧热气看灯下静坐的人,却恍然还是当年越影山上的少年剪影。
  “看我做什么?”闻衡一抬眼皮,懒懒道,“好好吃饭,别走神。”
  薛青澜有时候怀疑闻衡是被关得太久,忘了世事流变,还把当十几岁的小孩看待,每天都像个老父亲一样有操不完的心。
  他在暖意融融的烛光里喝掉最后一口汤,将餐具归拢到盒里,自去净手,拿来白布烈酒为闻衡包扎伤口。
  闻衡解了衣服,将一侧肩头袒露出来。那里的剑伤原本已开始收口,今日因为闻衡与九大人动手,又迸裂开来。薛青澜用水打湿旧布带,小心揭开,见底下一片鲜红肿胀,登时轻轻抽了一口气,皱着眉道:“天气热,伤口收得不好,有些化脓了。这几天切记不能再拉扯它,否则伤口坏死,这条胳膊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闻衡眉头舒展,好像那伤不是在他身上一样,还有闲心故意逗他:“是,谨遵薛公子教诲。”
  薛青澜没空理他,神色凝重地盯着伤口,像是遇上了棘手难题,踌躇道:“你这伤……得重新划开伤口,挤干净脓血,才能重新包扎。”
  “那就划开。”闻衡浑不在意道,“我又不怕疼,你尽管放手施为就是了。”
  薛青澜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思索片刻,伸脚将一个痰盂勾到凳子底下,取过先前备下的一瓶烈酒,说:“得罪了。”
  闻衡还当他要用烈酒浇洗伤口,做好了忍痛的心理准备,谁知薛青澜端过来自己喝了一口,漱净吐掉,俯身吮住了臂上狰狞红肿的创痕。
  “青澜!”
  闻衡惊愕至极,下意识要推开他站起身来,薛青澜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容置疑地向下一压,将他牢牢按在凳子上,别过头去吐掉一口脓血,低喝道:“别动!”
  伤口沾了他唇上的烈酒,刺痛沿着右臂烧灼,烧得他半边身体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却又极其鲜明地感觉到柔软的唇舌和温热的吐息,淡淡酒香如影随形地浮在空气里,不消浓醉,也足以令人心驰神荡,恍然忘了今夕何夕。
  薛青澜又吐掉一口血,再度俯首下去,闻衡偶然一错眼,看见他面颊至耳根烧红成一片,不知是被酒气冲的还是羞的,搭在他肩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仿佛在跟自己较着劲。闻衡被他攥得生疼,可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只是与世隔绝了四年,并不是一辈子都生在幽谷,有些事闻衡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从未主动往这上面想,也没料到竟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自以为与人疏离,心里沉着经年的仇怨,无暇为儿女情长分神,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甚至还舍不得推开薛青澜,又怎么敢继续对自己撒谎,假装心中仍是一片未起波澜的静水呢?
  闻衡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长气,放松紧绷的肩背,想了想,又抬起左手,小心地环住了薛青澜清瘦微弓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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