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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钟森然笑道:“陛下问起,我自然有话回,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滚开!”说罢一掌推去,袍袖鼓荡,将蔡越拍得直飞出大殿,落进殿外待命的人堆里。
他虽是内卫,脾气上来时却颇有些武痴风范,既已打定主意要与慧通比试,谁都不能阻拦,当下“呼”地拍出一掌:“闲人已去,该我向大师讨教了!”
慧通长叹道:“天道轮回,因缘前定,合该如此。”亦一振僧袍,飞身迎上陆清钟,与他对了一掌。二者内力相接,气浪翻涌,虽是试探,却也使出了五六成工夫,各自心中一讶,同时向后跃开。
陆清钟心道:“这老和尚内功竟如此深厚,掌法亦前所未见,不知是什么来路?”
慧通却心想:“陆清钟位列大内高手第六,内力已如此雄厚,不知前面几位该何等厉害?今日难逃一死,唯有舍命拖延,或可为世子挣得一线生机。”
他二人思忖方定,心中各有打算,竟同时出手抢攻。陆清钟平生所学,除师门青雕堂武功外,还有大内密藏《天河宝卷》和许多别派功法。《天河宝卷》是天下第一等内功秘籍,内书堂所藏功法皆是上品,陆清钟潜心研究十余年,已称得上世间顶尖高手。可慧通不过一介乡野老僧,竟能与他斗得难分高下,且掌法之凌厉迅捷,赫然如剑气纵横,前所未见,数次将陆清钟逼退至佛堂门前。
陆清钟拼着自家内力深厚,施展开“天地惊涛”,接连劈出四掌,内力汹涌如滔天巨浪,层层叠叠压向慧通。慧通长髯飘飞,不退反进,与他在空中连对四掌,每一掌便前行一步,恰似劈山分海,待第五掌送出时,人已至眼前,这一击若躲不过,陆清钟的天灵盖势必叫慧通击得粉碎。
陆清钟硬拼不过,向后急跃,跳出槛外,只觉气海被那五掌激得隐隐生痛。回想起方才危急情状,不由得叹道:“多谢大师掌下留情,在下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慧通方才临到关头突然收掌,被自己内力反噬,胸口亦闷痛不止,站定片刻后方道:“承让。”
方才那一刹那,陆清钟后退的时机略差分毫,若非慧通及时收掌,他断不可能还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陆清钟既被逼出佛堂,便算是落败,于是谨守承诺,不再踏入一步,只站在门槛外道:“我观大师掌法,萧瑟凌厉,剑气逼人,是在下平生仅见,敢问大师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慧通客客气气地婉拒:“无名小卒,不足挂贵齿。”
陆清钟怅然叹道:“大师不愿见告,我也不便多问。只是在下曾听说密州延陵派有一门失传已久的‘八极剑法’,称绝一时,可惜今后无缘得见了。”
慧通沉默不答。
陆清钟说完这么一句闲话,便不再逗留,转身下阶,遥遥高声道:“陆某今日愿赌服输,望世子好自为之!”
佛堂门扉在他身后缓缓闭合,掩去一室跃动烛火。
蔡越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走,简直要被这胡来的武疯子气死了,然而他刚才生受了陆清钟一掌,知道这人惹不得,只好含恨追上陆清钟,命手下整队撤出保安寺。
佛堂内,慧通身形微晃,跌坐在蒲团上。他枯瘦手指微微发抖,一粒一粒地拨动檀木念珠,喃喃默诵经文,任凭心口处黑线沿着经络走遍四肢百骸,飞快地侵蚀着他的经脉内脏。
陆清钟虽然守信放过了闻衡,却没说会放过慧通一命。二者比试之时,他本可以将陆清钟当场毙命,然而终究心软,反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不知道陆清钟给他下的是什么毒,将死之际,他不觉得有何痛苦,反而感受到一阵融融暖意,似乎又回到延陵温暖的春日,山上野花遍地,蜂蝶纷飞,他和师兄师妹尚且青春年少,每日在一处学武,相约长大后策马仗剑,驰骋江湖。
可世事如烟云,转眼间人事俱非,他闭关三年,剑法大成,重见天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师妹已与别家少侠成亲的喜讯。
那时他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自己心中难过,一怒之下离开门派,远走他乡,渐渐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些名声,也被人称一声“大侠”,还受邀参加了司幽山的论剑大会。
与昔年故人再度重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原以为数年已过,旧事早已放下,然而事到临头,才发现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情”字。
既悲且喜,比烈酒更醉人。他仗剑登台,施展平生所学,“八极剑”石破天惊,赢得满堂喝彩。
也许是他的心思藏得太浅,又不懂得掩饰,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好事者撺掇师妹的丈夫登台比剑,与他在千百道目光中遥遥对峙。
那是他最认真、也是此生最不愿回忆起的一次比剑。
他明明没有醉,却走火入魔,明知道那个男人绝非他的对手,还是刺出了锋锐难当的一剑,端端正正,穿胸而过。
从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到被万众唾弃的阴邪小人,只需这一剑。
他被怒气冲天的掌门师兄一掌从高台击落,断了好几根肋骨,从不离身的长剑被人折断丢弃,可这些都比不过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身怀六甲的师妹抱着丈夫的尸身,从崖边一跃而下的锥心之痛。
看在昔年同门的份上,掌门师兄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只将他逐出延陵派门户。他拖着病体残躯,一路流浪至天守,最终被前任保安寺住持点化收留。少年剑客和惊艳的“八极剑”,以及那些含而未露的心事情愫,都如烟花朝露,只闪烁了一瞬,就转身遁入了寂静的山野古寺之中。
日子如流水一样飞快,就在慧通自己都快要忘记那些血色斑驳的过去时,一个满身风尘的侍卫敲开了保安寺的山门。
那时他看着破旧的门匾,恍惚想到,假如师妹还在人世,她的孩子如今也该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一念成佛,庆王闻克桢的长子闻衡便在这座小庙中降生,他如一潭死水的人生里似乎短暂地被春风扫了个边,得了一口活气,令他机缘巧合地在人世偷生了十五年。
然而几十年前种下的因缘,原来到今日才结出最后一枚果。
门轴滞涩地“吱呀”一响,小沙弥悄悄推开佛堂大门,叫了声“师父”。那声音稚嫩无邪,响在耳畔,正与脑海中旧时画面重叠。他仿佛又回到了延陵,满山芳草野花,在款款春风里拄着木剑,朝远方脆生生地喊:“师父!”
小沙弥没有等来答复,轻手轻脚地走到慧通面前,却见方丈双目紧阖,唇角含笑,早已气息全无。
他惊怔不定地去探方丈的鼻息,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师父!”
今岁初冬的第一场大雪,就在他颤抖的哭声中悄然降临。
第7章 遇袭
第一场大雪由北向南席卷了半个中原,北风凄厉,天门县城外,官道上行人几乎绝迹。城门虽只开半扇,仍有士卒往来巡逻,询问盘查,可见守卫森严。
城郊五里外有座荒坡,背风处建着一座花神庙,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今日却有架空马车停在门外,屋后还拴着几匹高头大马,正是从保安寺中仓惶出逃的闻衡一行。
那日闻衡被方丈点晕送走,只昏迷不到两个时辰便自行醒转过来。范扬见他醒了,已做好被闻衡痛骂一顿的准备。任谁小小年纪骤遭丧亲之痛,都免不了摧心伤骨、五内俱崩,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更遑论还未成人的闻衡。
可闻衡既没发脾气,也没哭闹着要回京城,他比谁都快地接受了现实,当下命众人点清干粮财物,又派侍卫去前方城镇打探消息。范扬没等来暴风骤雨,既因找回了主心骨而松了口气,又暗自为闻衡悬心,一路上过得提心吊胆,总怕闻衡会突然发疯,或者哪天想不开了,背着他们自寻短见。
逃亡的第一夜尚且安稳,平静得令人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个荒唐的噩梦。然而第二日他们前脚出城,后脚全城戒严,通缉文书铺天盖地,闻衡有幸瞥到一眼,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自己的尊容,就被其上“谋反”二字深深地刺中了心头。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十五年来的富贵繁华竟如黄粱美梦,一晌消歇。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闻克桢为什么会背上这个罪名,庆王与今上是同母兄弟,真要有什么想法,早些年就该兵戎相见,断不至于隐忍到如今。巨大的谜团无处指向,他完全无法预料,更无从下手理清,只恨自己年少力微,除了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奔逃,竟毫无办法。
破庙里四处漏风,闻衡坐在稻草上,盯着枯枝搭成的火堆出神。在冰天雪地里能有个屋檐容身已是万幸,几天来的逃亡生活令他放下了一切讲究。耳畔除了北风呼啸,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侍卫们或喂马,或拾柴,都在忙碌,却不闻片语闲言,俨然个个如惊弓之鸟,心怀警惕,没有闲话的心思。
闻衡听着这些动静,漫无边际地心想:“倘若不是被我拖累,他们早该与父母妻儿共享天伦之乐,何须背着杀头的罪名、在这冰天雪地中苦捱?”
又想道:“若我那日没去保安寺,此时早与爹娘在地下团聚,身后名声又有什么要紧?总好过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他这样想着,竟被自己说服了,越发觉得死是种解脱,既令自己免受锥心之苦,也不必继续连累范扬他们,正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闻衡近来阴郁消沉,每天被“无能为力”四个字戳得睡不着觉,难得冒出个可行想法,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即挣扎着起身,打算出门找一件趁手兵器。
也许是坐得有点久,他脚下发飘,一站起来眼前直冒金星,不过这都不妨碍他带着解脱般的轻松心情慢慢地踱到门边,扶住花神庙破得仅剩半扇的大门,开口欲唤范扬。
第一个字堪堪落在舌尖,闻衡忽然瞥见野树林子里钻出个满头是雪的小不点,手中拎着个与他瘦小身板极不相称的大竹篮,艰难地蹚着雪朝范扬跑过去:“范大哥,我回来了!”
他将那篮子递给范扬,范扬揭开布一看,犯难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夸赞道:“好,太好了,多亏了你!”
闻衡盯着这场面思索了片刻,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阿雀。
那个他从保安寺里捡回来的孩子,被他天花乱坠的承诺说服,所以最终还是留了下来。这些天里他浑浑噩噩,在车中都是跟阿雀对坐发呆,吓得孩子不敢说话。他原本说好要给阿雀一个衣食无忧的前程,没想到到头来全成了泡影,阿雀陪着他东奔西逃,反而比原先流浪还要辛苦。
闻衡忽然又想到,他一死能让好多人解脱,唯独阿雀是个没有去处的小可怜。
“阿雀。”
闻衡哑着嗓子叫他,等他小跑着来到自己眼前,伸手拂去阿雀脑袋上的雪花,问:“干什么去了?”
阿雀一五一十地答道:“范大哥说咱们带出来的干粮快吃完啦,叫我到附近村中转转,能不能买些吃食回来。”
他自觉出了一份力,心情颇好,甚至希望闻衡能像范扬一样夸他一句,可没想到闻衡脸色骤变,几乎是震怒,握住他肩头的手明显一紧,厉声道:“范扬!”
范扬被吓了一跳,赶紧过来,不明所以地问:“公子,怎么了?”
“你让阿雀去买干粮?”闻衡强压着怒意问,“你怎么想的?”
范扬